世代尽忠(1/2)
平康六年初夏,京城比往年凉爽。古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孩子们成群结队,在树下玩耍,唱着太平盛世里的童谣。他们的记忆里只有安宁平静的皇城,没有30多年前被战火烧成过断壁残垣的房屋和街巷。
一家大户门前装灯结彩,像是刚刚娶了新媳妇,看着特别喜庆。不远处却有个大约是和玩伴玩躲迷藏失散了的小女孩,哇哇大哭着。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十分可爱,不一会就有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买了串糖葫芦来哄她,又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女孩舔了一口糖葫芦,果真不哭了,蹦跳着唱起来刚刚那男人教会她的新童谣。
“靖北关,万里长,火炮来,八门开。燕宁城,高筑墙,火炮来,万骨催……”
女孩边唱边吃着那甜滋滋的零嘴,跳着去找她的玩伴们。
一个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声音。
正是天录司头子项淳。
此时他正在帮赌场追债,和一没什么战斗力的赌徒上演着花拳绣腿。在围观人群的起哄噪杂声里,他的耳朵刮蹭到了那稚嫩孩童的声音,面上虽仍挂着拨皮无赖的衰样,可心中却已经变了色。他立马停止了浮夸的表演,两下撂倒了那赌徒,随即驱散了围观的各色人等,以非凡的耳力朝刚才那声音的出处寻去。
项淳从天而降,惊呆了那小姑娘,那背熟了的童谣突然间忘了词,接着他不知从哪就变出了一堆小孩玩意儿,连哄带骗地送给了人家,然后又以出类拔萃的洗脑功夫给那小姑娘把刚刚学来的童谣彻底洗了个干干净净,变成了“小乖乖,快睡觉,梦乡里,有蜜糖……”
等他搞定了这个小姑娘,嘴角上用来哄孩子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
当天,官府派出了比平常多两倍的巡城卫,明面上是说有匪盗入了京城,需加强治安,实际则是防止“流言”扩散。鞑靼人尚未打到京城,若京城自己乱起来,有限的兵力还需再分出来一部分用来安抚和疏导百姓,那更是使本以恶劣的局势再度恶化。
历来战争,人心,是最不可预计的一环。蛮人当年被打跑,吸取了教训,如今,杀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扰乱人心。
项淳不敢掉以轻心,天录司的人手亦全部调用起来,一旦发现哪里有流言的苗条,便赶去扑灭。
李义自从秦同出征后一半的时间都待在玄机营的制炮坊,也快成了半个火炮专家。原本自从开春以来,因为战局极度不利,军报交迭而来,李义几乎每天都要召集一次大朝会。奇的是,自从秦同离了京,前方战报传来的频率却低起来。十来天才有一次奏报,除了前线战况,死了多少兵士,还夹带着秦同的亲笔信,基本上也就只有不超过十个字的内容。
“两个月。我可以做到。”
“尚可坚持五十日。”
“一月之期,必不辱命。”
“放心。”
最后一次的军报来时,全京城九门每一门都推出去了八门大炮。李义站在当年他父亲攻入京城的那座城门前,手上捏着的是一封信。
“幸不辱命。”
下面还有一行笔力苍劲的字。
“臣祝陛下龙体康健,大顺千秋万代。”
李义在书房读完这一封信时,脸色难看到身旁递信过去的内监王免差点站不稳。王免从李义登基开始,仅在李义下旨杀万库里的时候见过这种表情,而这时还要比那时更令人心惊胆战。
两个月前,秦同率部在离燕宁城五十里的天然关隘燕岭驻扎,接着派出了百余人乔装山匪,带着李义从前朝兵器库里刮出来的几十支旧火铳于夜间辛苦跋涉,绕路截断了鞑靼的关外补给线。秦同明白,这条补给线不断,占据燕宁的蛮人野心必然膨胀。一旦这种野心传染到每一个军士身上,整个军队士气大振,那么只怕更加麻烦,所以,秦同哪怕付出这几百人有去无回的代价,也要砍断这条运输线。
被拉去做苦力的燕宁百姓原本就苦不堪言,一看有“山匪”来劫,纷纷乘乱逃窜,逃跑过程中更是每人顺走了一些军粮,更有胆大的,当场就表示要和匪徒一道落草为寇。
监工运粮线是个苦差事,还没大军功,干这活儿的兵士原本就不是战斗力强的那群人,在这种情况下毫无抵抗力。
结果比秦同原先预料的要好得多。前去负责斩断这条补给线的副将刘百齐不但把带回去的每一个人都原封不动带回来了,还带回了数十个燕宁百姓。这些原以为自己“造了反”的百姓们被带回了军营方知自己是投了军。
这数十百姓后来成了秦同能在武器落后这么多的情况下能苦撑两个月的重要原因。
李义要的是时间。而秦同在观察了局势后,只有一个想法。必须反守为攻才有可能拖住蛮人。他把这几十个了解燕宁城且对鞑靼人在燕宁兵力布置的百姓用了起来。大部队仍然依靠燕岭留守,每日拨出小分队搞突袭。连续几日攻击燕宁城外兵力布防最弱的关口后,加上补给线被断,鞑靼军首领果真怀疑军中出了叛徒,下令已经快要到达燕岭的前锋军停止前进,原地驻扎了下来。
原地整师找叛徒这事儿成功拖住了鞑靼军半个月。接下来就是拼命了。燕岭是自古要攻入中原京城的必争之地,一旦破了这个天然关隘,接下来就是大平原,没有了地理上的阻碍,大可长驱直入抵达京城。
燕岭这个地方,最低的山头大约百丈,秦同预计一门火炮至少百来斤,蛮人要把十数门火炮推上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成的。
没想到的是,新型的这十数火炮研制十分先进。不仅射程远,且每门只有五十余斤,架于三轮炮车之上,行动十分轻便,几乎可以和人力行军速度相持。
燕岭之战是个历史谜团。人人都知其惨烈,可史书记载极少,仅仅几句“大顺军精锐部队健扑营几乎全军覆没,鞑靼军死伤过半,五门大炮被毁。”这就是这一大战唯一的记录。具体战况战情皆不可考。
虽然这是一场败仗,后代史学家却都给予了极高评价。如无此战拖住了时间,大顺京城必将沦陷,中原将再一次落入蛮族之手。
至于具体战情为什么不可考,则是因为唯一一个活着赶回京城送军报的军中斥候没说完两句话就死了。
李义看到那封“亲笔信”就知道秦同又一次骗了他。
那字,模仿得再像,也不是“亲笔”,秦同不是重伤就是已经……
李义想到这个可能,那一瞬间的心思已经不是保卫京城,而是打出靖北去,打到蛮人的老窝去,杀光每一人。
那一场京城保卫战虽也打得艰辛,可毕竟是火炮对火炮,人对人,不是火炮对着人肉那样的残酷无情。
李义、李赢、李治三个曾经因为储位有过龃龉的李家人分别亲率军队守卫三座主要的城门。京城禁军——那一波被历练过的少爷兵们再也不是温柔乡里的梦中人。李义因担心西部克喇和鞑靼有所勾结,不能调用最为精悍的西部军,于是在数月前调用东南沿海一带的驻军前往京师。
蛮人最终没能打进京城来。而李义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旨令下要京城禁军、江南两军打出靖北关。
当时的大顺军已经相当疲累,且江南人更是没法适应再往北的气候,所有臣子,包括两个哥哥,均跪地苦求李义收回成命。
谁也劝不动。李义几乎杀红了眼。最后连米蓉端着先帝遗赠——那枚扳指出来,李义也丝毫不肯改主意。
京城保卫战胜利时,已经离燕岭之战过去了一个月时间,且不说鞑靼军攻城前就放出话来,说大顺精锐部队已经都死在了燕岭,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秦同还活着,也断不至于这时还没有消息。何况,火炮之下,怕是……尸骨无存……
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李义是为了什么。
文武群臣在奉先殿外跪了两日。第三日,烈日当空之下突降瓢泼大雨,被淋成了落汤鸡的臣子们依然无人离去。而此时,御书房里,许多天都没敢在李义面前主动说一个字的王免哆哆嗦嗦地跪在了三日没合眼、始终坐在书房那把龙椅上发呆的皇帝陛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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