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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照虚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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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照虚耗

赵佶盘腿坐在几案前,凝视着炉子里变幻莫测的火苗。兽面铜炉咧开獠牙,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明明灭灭的炉火把他的脸照得阴暗不定,冷峻起棱。几条硕长的黑舌扭动着,纠缠着争相去舔舐他。这个十八岁的王爷,看不清表情,只有鼻上两口深井时不时泛起波光。

屋子被黑暗和松烟古墨的苦香霸占。这天是元符二年的除夜,端王府和汴梁城好像隔了一个世界。一个喧嚣如滚沸的汤水,一个平静似鉴。

一抹黑影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毫无征兆地。

“王爷。”他弯下腰打拱。

“那两支珠钗给向太后送过去了么?”

“送去了,王爷。”

“她……”

“她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呢。”黑影谄笑着。

“嗯,”赵佶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呷一口,“皇帝身体可还康健?”他讲这句话时,故意轻描淡写,垂下眼帘,去摆弄手里的茶汤。

黑影沉吟了一番,似乎有些为难,抑或是这种为难是故意为下面的话埋下一个伏笔。“这几日天寒地冻,自是不如平日那样好。”这话说得很有水准,听起来虚无,其实实实在在,平日是怎样,不如平日是怎样,好又是怎样?这些个都在不言之中,不可说不可说。

赵佶故作冷静,开始用修长的手指去抠茶盏上的一块瑕疵。瑕疵早在烧窑时就嵌在釉里,自然是怎么抠也抠不去的。倒不是他想要在自己手下面前装腔作势,只是他自己觉得很不自在,需要借助什么转移这种尴尬。

“哦,是么?”他轻飘飘地说,好像轻飘飘。他变本加厉地去抠,指甲已经隐隐生疼,依然毫不在乎,或者已经麻木了。

“消息属实,王爷,已经咯血了。”

咯血?赵佶一怔,心里有种隐约晦暗的东西在涌动,这东西是一颗挣扎着要冲破包衣的罪恶种子。他该伤心吧,毕竟是亲兄弟啊。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除了伤心,他更有一种暗暗的期许。这不该吗,这混账吗,当然是,所以他才在内心暗示自己,自己确实十分担心,担心地坐立不安。他是如此信誓旦旦和笃定,以至于都觉得自己要落泪了。

“知道了。”他说,铜兽炉里的火烧的更旺了些,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像是嫠妇的抽噎,又像极了欢庆的爆竿,如此不伦不类。

“还有,章宰相和朱太妃最近似乎来往颇密。”黑影压低声音,更有一种邀功的姿态。

“哼,老狐狸……”赵佶从鼻孔里喷出这句话,“总有一天,看我把你……”他把牙床咬得紧紧的,恶狠狠地赌咒。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陷入死寂,炉火也哑默了,冷眼旁观。

“退下吧。”良久,赵佶对手里的茶盏已经毫无兴趣,无所谓地丢在一角。

黑影熔进肆虐的炉火里,又像幽灵一样消失。

赵佶盯着火苗,和最初一个姿态。黑暗,让他隐瞒了丑恶,那种蠢蠢欲动,被黑包裹,别人看不清,他看得清,可他装作看不清。

噼噼啪啪,铜兽轻蔑地嘲讽,噼噼啪啪……

东角楼上市,灯火如昼明。夜幕中升腾起朵朵花火,绚烂一时,陨落地无声无息,连残躯都不剩,美丽的生命最后的结局大抵如此。不过,在这样欢腾的场合,即便是再多愁善感的女子,也不会,更不愿去那样多想了,难得糊涂,何必自讨苦吃。

丑让自己化身一只欢快的小猴子,在涌动的人群缝隙里来回穿梭。往往会撞到行人的腚,有一次似乎撞上了一个晃颠颠的大腚,那是一个女人的,此时她正撅着她那面十分夸张的腚,用肥硕胼胝的手指在小摊前柔柔细细地抚摸珠翠头面,像母亲爱抚初生的婴儿,那样憧憬。珠钗手钏,胭脂水粉们习惯了红酥手的温软,总是闪躲,害怕这种石头的触感。

男人们偶尔会情不自禁,要去看一眼。这腚实在是充满诱惑,是男人都想搓一把,即便是手上捏着折扇的所谓雅士。好色嘛,男人的本性,也许不只是男人,应该叫做人的本性。他们才不管这个女人的脖颈上安着的是一口石磨,石磨上满是深褶,深褶丛中躲着一双丑陋极了的,然而却满含滚烫的眼。

大腚的女人,眼睛被滚动的潮湿糊住。头面璨璨的光,幻化为旖旎的梦,却在氤氲的水汽中碎成瓣。谁都不知道,在世界的一隅,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卑微生命,她卑微得连哭都要小心翼翼。

谁在哭,哭什么呢?

无关紧要,谁去在乎?

丑自然也不在乎,他连方才那一个邂逅的撞击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孩童追求自由的天性,使他忘我,忘记美与丑,忘记悲与喜,忘记善与恶,忘记世界。他只是一条汩动的溪水,流动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常态。

他今天穿了一件软绸厚直缀,鹅黄色的,腰间别一枚和阗羊脂玉钮,这是先生大年三十的馈赠。丑把那枚玉钮在手里翻来覆去,直到玉钮的每一厘肌肤上都留下他的印记,他还是没有放过它的意思。路边的小乞丐,巴掌大的脸,一双浑圆眼痴痴瞪着他,溃烂的人中挂着亮晶晶的玉箸。饥饿,让这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无所有,浑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双毛茸茸的牛眼睛和一张龟裂的大嘴。这些零碎的画面,是丑日后在五国城草庐里一遍一遍反刍的对象,繁华与苍凉,都是这样脆弱,一瞬之间,已全然不复存在。

这个夜晚,注定不眠。大概在宋时,人们都是习惯掌灯守岁的,只是现在大多人忘却了,总是说熬不过啊。其实可能倒不是真的熬不过,只是敷衍多了,把自己和仪式也一同敷衍过去了,形式嘛,不必当真。

约摸人定时分,端王府的佣人们都摆开盘子,各色的奇巧瓜果。男人们的桌子高些,女人们的矮些。有人买了杬子卤鸭,搁在蒸屉里蒸松软了,筷子都夹不起来。大家也纷纷换上新棉服,相互打拱祝福,尽捡着一些美好又荒唐的谎言,欺骗自己,也安慰别人。

方才,黄妈小心翼翼虔诚万分,请来两根红烛摆在赵佶房里的案上,不是“拿”来,也不是“端”来,是 “请”来。这两根红烛是从大相国寺里的金身佛脚下求得的,黄妈像绣花女一样,给它们贴上金纸,金纸上写着八个蹩脚的字,“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至少这样的字在赵佶看来确实蹩脚。

贴完金纸,黄妈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一会儿去擦擦花瓶,一会儿又掸掸锦帘上的灰尘。她故意拖延,小心算计着时机。

赵佶视而不见。

“王爷,夫人她……”黄妈在一顿失败的伪装后,艰难启口。

赵佶不说话,只抬着头看她。他把自己装得稀里糊涂,一脸无辜。

“王爷,今儿个是年三十,夫人等了您一天,您都没陪夫人出去走走。”

“唔。”赵佶故意心不在焉,“是啊”他沉吟半晌,“可是本王实在脱不开身啊,要不,让小红……”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王爷……老奴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只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黄妈哽咽了,“夫人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您至少今天晚上去她那里,跟她说说话儿也好。”

黄妈是端王府的老人了。赵佶出生之前,她就跟着他的母亲,母亲走后,黄妈一直照顾他的起居,算是半个妈了。赵佶曾经发誓要对这个老妪好一辈子,他会答应她几乎一切请求。可是,可是……

“嗯。我有时间的话,一定去。”他敷衍地说,不停去揉眉心,打哈欠。

黄妈叹了一口气,定着站了许久,似乎还留有一丝侥幸。直到最后一丝希望在这个冰凉的除夜冻成冰,她从腔子里悲哀地长叹,悻悻离去。

走了,全都走了,终于走了。他重新拥有了孤独。

真好。

现在,赵佶不去看铜炉里的火苗了,他开始盯着两支红烛上的八个字。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他突然觉得好笑,就放声地干笑了一声。这一笑,把他惊得一跳,他环顾四周,竟不知道刚刚自己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毫无道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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