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佚名的夫人(1/2)
(四)佚名的夫人
那个叫“夫人”的女人,原来不叫夫人的。只是端王府里的人都这样叫她,久而久之,似乎她的名字也就成了“夫人”。
赵佶跟她讲话时,直接避开称谓,有时候迫不得已,就叫一声“哎”。她从来没有名字,似乎从来没有过。
没有人知道她的闺名是什么,只知道她先前大概是姓王的。至于她叫什么,大家都不便于打听,或者说根本丝毫不感兴趣。知道她是夫人,是他们的主子,把她伺候熨帖就好了。其他的,关自己甚么鸟事!
夫人王氏,元符二年六月归于端邸,距离这个苦冷的除夜不过半年的时间。
就在今天晚上,她独自一个立在帘儿下,看那圆拱的石门。立了一个钟头,眼睛望地酸痛了,鼻子冻得酒槽,眼眦沤在眼泪里。她从十月开始盼,盼了整整两个月的颀长身影,终于没有踏入那扇拱门。
她痴痴幻想了两个月,两个月啊!她穿什么衣服,带什么簪子,插什么花胜……她想了两个月。今天一早,夫人很亢奋,干巴巴的小脸居然红润起来,她一起身就开始洗漱打扮。坐在梳妆台前面,把鬓角的每一缕碎发都抹起来,她细细地用青黛为自己描眉,描了一次,不满意,擦掉再描,还不满意……如此五次,眉棱被棉麻揩地通红发疼,她才甘心。
夫人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恍恍惚惚地有了错觉。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还在几个月前那一天,那一天她穿着正红的长袍,上面绣了一大片瑞云香花,花团锦簇。
以前在德州的时候,她对赵佶这个人的印象还只是来自坊间的流言。人们像评书那样,怀着对神京的无限向往,说这个王爷怎样多才;这个王爷怎样美姿容,善仪态;又是怎样风流倜傥,怎样纨绔……她也就当做听书,一个虚空的影子罢了,又够不着。毕竟她和他,当时还是那么毫不相关,没有任何累赘的纠缠。
直到有那么一天罢,一切都变了,巨变呐,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呢。她当时刚刚和邻居家的大黄狗玩耍回来,耍了一身的泥水。她那个德州刺史的父亲老远就站在门口等她了,圆环眼鼓鼓地瞪着,和两旁踩绣球的石狮一个样,尽全力用单薄的佯怒来压制过盛的狂喜。“你瞧你,马上都快嫁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你这样,也不怕你夫家不要你。”他笑着骂她。
夫人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为成为夫人做准备了。因为她的父亲告诉她,她有了夫家,而那个人,很巧,就是端王赵佶。
她在这之后无比自豪地听着别人的议论,无比自豪。她想,你们也就只配说说罢,我才能用手够着他,你们都不能!从此,虚空的影子不再虚空,夫人开始用来自少女纯真的梦幻来填充那个框架。
比如有一次吧,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闺房里做女红。那天天好冷啊,她把着剪刀的手被不解风情的隆冬冻得红肿起来。她一边把手贴在两颊暖着,一边呆呆地痴想……
她看到她的端王朝她走过来,温温柔柔地笑。虽然那个时候,她连端王赵佶的面都没见过,他在汴京,她在德州。可这并不妨碍她的幻想,她根据之前别人对他的描述,自己先在心里独自霸占一个端王,一个只属于她的端王。
烛光昏昏。
端王说:“来,阿鸾,我来给你焐手。”他张开双臂,要来抱住她。
她嗔了他一眼,侧过身子去。嘟起小嘴:“讨厌,哪个要你焐,也不害臊。”
“来嘛。”她的端王一把把自己揽入怀中,让她把冰冻的双手贴在他炙热的胸膛上。
然后,然后……
烛光仍旧昏昏。
她发现自己双臂圈着两堆隆起的山丘,圈子里没有温暖,只有一滩虚假的空气。夫人被自己羞死了,她盯着泡在灯油里的烛捻。烛捻上,豆火摒住呼吸,心虚地动都不敢动。夫人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目光怯怯的烛火,是这场自导自演戏剧的唯一目击者。也是它咎由自取,它本不该看的!
这一天总该来了。
偌大的端王府在一汪红海中迷失,找寻不到津渡。红色浸泡着一切,红的绸,红的缎,红的绡,红的结,红的衣,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一颗红的心。赵佶今天喝得有点多了。他喝酒,不是因为高兴,而是他应该喝,这一天就该他喝。
似乎男人喝酒早就成了亘古的法则,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大家都不约而同,你不喝酒,你就不算好汉,甚至连男人都算不上。赵佶不喜爱酒的浑浊,但也不甘心从此做不成男人,就强迫自己喝了两盅。酒的热辣呛到五脏六腑里去,他的肚肠内架起汤镬,油在里面苦苦煎熬。
客人都来作揖贺喜,不知真心与否。“王爷,您好福气!”“王爷,恭喜恭喜。”“王爷,早生贵子啊!”诸如此类的客套与敷衍,赵佶听得厌了,却还要佯装,嘴角僵着皮革的笑。他们敷衍他,他再敷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演得一出好戏。
那些人呢,酒席散了,戏也就终了,他们可以剥下假面,该怎样过活就怎样。可对于赵佶来说,还有一场大戏等他去演,他要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同,先花一个夜,来作那场花烛灼灼、一刻千金的戏,再花一辈子,去演举案齐眉。
丑端着高脚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赵佶面前,把杯子举过头顶。“先生”,他说,“我祝你们”他笑着,却一时语塞“我祝你们白头偕老。”他仍是笑,昂着头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夫人坐在花烛下,等她的端王。
她贪婪觑着大红盖头的余光,红烛恍惚地迷醉人心。她把自己准备好了,心和身体,都备得好好的。
来这里之前的夜晚,母亲含着泪,为这个傻里傻气的女儿,和家里的婆子给她上课,教她今晚要怎样去做,怎样讨他夫君的欢心。她涨红了脸面,这些事情怎么好说得出口,羞死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晓得要真心对他好,其他的她学不来,也不想学。
屋外夏蝉躁动不安,饥渴的一切,并着饥渴的人。
夫人紧紧攒着手里绸缎的同心结。今天,她的红绸和他的,原本是毫无牵扯的两根,现在被媒人绾作一段。这个叫同心结的东西,白天的时候,她的端王牵着一头,她牵着另一头。这是最初的合体,虽然隔着一段结,隔着大红盖头,她仍旧去贪婪地感受他。两个人各怀心思,互相猜度。
害怕并憧憬着,她想,她的端王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要是,要是是个龅牙,大鼻孔的……她不敢想了。不会的,她告诉自己,不会的。之前那么多人说起端王,都说他美姿容,善仪态,肯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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