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灯与亡灵(1/2)
(五)灯与亡灵
黄绸鹅绒被里蜷着一团异物,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异物。宛如绞了丝的傀儡偶人,异物骨骨节节,僵硬呆板而扭曲,深陷在黄的漩涡无路可逃。
他在这团漩涡中沉溺了数载也挣扎了数载,被渐渐蚕食掉了自己的好皮囊,临了只吐出来一副骷髅骨架,高高凸起的颧骨,似乎是他的唯一标识。
空气在此刻凝固,所有人都成了无言的俑。
“出去。”赵煦阖上眼睛,像极了年迈的老人劳累不堪。他突然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弱颤抖却斩钉截铁。
“官家。你……”坐在他面前的紫衣妇人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他一把打断。
“出去!我让你出去!”他一下子怒起,像一张弓箭突然弹起来,胡乱抓起塌上的软枕就抡出去,把床头小案上的药碗汤匙摔得粉碎。他大声吼着,不顾一切撕心裂肺地吼。周围的宫女太监吓得一拥而上去拉他,“皇上,皇上,您息怒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
“骗子,都是骗子!”赵煦手舞足蹈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额头上青茎暴起,宛如丑陋的虬枝攀附在枯石上。
“骗子,骗子。”
“太妃娘娘,您还是先出去吧,那件事情以后再议也不迟的。”赵煦贴身的老太监走路颤颤巍巍,赶忙去打发朱太妃走人。
“骗子,骗子。”
朱太妃已经走到了门口,还是觉得好不甘心,突然又转过身来,对着屋里大声喊:“官家呀,你就算不为你弟弟着想,你为为娘想想吧!”说完了这句,她掩着脸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她居然拿自己来逼他!
“骗子,骗子。”
枯草一旦染了火,一阵暴烈的燃烧之后,也只剩下一摊死灰。赵煦在方才已经抽光了浑身的力量,他一下子跌坐到被褥里,双手扯住被角拼命往嘴里塞,嚎啕大哭,嚎啕大哭。
在这之前,他还是多么渴望活下去,并且他坚信自己可以活下去。他还想着还有三天,就是元夕了,他要和母亲一起去御街赏花灯,去买那儿驼背老爷爷卖的小兔子膏糖,就像小时候那样子。
他以为他的母亲会过来搂住他,用温软的酥手轻轻拍他的背,嘴里哼着自编的小曲儿:
“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佣儿睡觉觉。”
可她却说:“官家,你怕是有些闪失,立取十二哥就稳便了,他是你唯一的亲弟弟啊。”
罢了罢了,赵煦苦笑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跌在了漆黑的冰窖里,浑身被蚀骨的严寒和潮湿裹挟。无数盏绛烛纱灯在黑暗里绕着他打旋,血红的颜色,象征着末路和终结,仿佛来自一场远古的篝火祭祀。而他,就是躺在中央神坛的祭物,等着歃血和屠戮。
有人在喊:“快传太医!”“糟糕了,又遗了一滩血精!”“药呢?快端过来!”
……
是谁在喊,喊的又是什么?赵煦听不清也不想听。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御街上花灯千树,犹如迢迢忘川从九天飞泻而下。他自己伏在母亲的背上,那时候他的母亲没有现在这样丰腴,嘴唇也没有这样薄。他嗅着她的发香,然后伸出藕节的小手去抓,又滑又软像薄翼黑纱。他欢快得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也不晓得说些什么。
一个驼背的老人身子佝偻着,头一直低到胯部,背上驮了一块巨螺。人家都是躺在竹藤椅上,他趴着,因为躺不了。
“娘,要。”赵煦指着驼背面前插满形形色色膏糖的草蒲,说的是母亲才能听得懂的呀语。“兔兔。”他乐了。
驼背的老头吃力地挣起脖子,那上面包络着凸起的蓝紫色血管和老年斑。
“十五文。”他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说。
赵煦后来总是思念这块兔子膏糖的味道,御厨们做出来的他又觉得少了些什么。他还偷偷差人出宫去找,找那个趴在藤椅上的驼背老人,以及他的兔子膏糖。
他从来不知道,那块膏糖本来只要五文钱的。而那个背上背着巨螺的老头,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一张草席裹着,在城北的乱葬岗挖了一个坑,坟头长了三尺的枯草。他卖了这么多年的膏糖,最后却不知道自己的膏糖是个什么味。
温柔的软语在夜幕里浮出来,盘旋在旷野和无垠中:
“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佣儿睡觉觉。”
“佣儿睡觉觉。”
“睡觉觉。”
“睡觉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