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误误误(1/2)
咸鱼挺着硬邦邦的尸身,一字排开,四条。
被开膛破肚了,风干在元符三年的一个残雪的元夕之夜,风干在宰相府院落里的竹排上。
一个月之前,它们还在汴河的底部,相互袒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不知羞耻地碰撞。
一个月之后,它们却挂在宰相府的竹排上了。
个头小的,从渔夫的罟网眼里溜出去。它们生得肥大,这是命。朴刀锈钝,劈开它们的头颅,掏心挖肺,用铁丝穿了厚唇,抹盐挂着。
属于肚肠丰盛的祭品。
清晨的时候,宰相章惇整理好衣冠,手持白玉笏板,迎着金色的朝阳。迈出大门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四只咸鱼都泛着金光了,僵硬的触须居然快活地抖动起来,仿佛跃龙门的鲤鱼。
夜晚的时候,他披着星月而归,笏板有气无力垂在广袖里。那四条咸鱼,翻着白眼,支离破碎的眼球,一辈子都没闭得上。章惇看到它们头颅上的豁口,蓝色的血生了锈蠹,触目惊心。
一道门槛,他踏出再踏回。这样一个来回,不过是这样一个来回。他抬起头,天已经不是从前的天了。
老仆迎上来,腰弯得和从前一般低,似乎一如平常。
“老爷,苏学士的信您还没读呢。”
章惇想起来,他今天出门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句:“老爷,苏学士的信您还没读呢。”
那么读罢,读罢。这一封迟到的书信,冷金笺的纸页上隐隐透出七月月季的淡香。
“老东西。”章惇嘴唇哆嗦着,也许是因为冷。
苏子瞻这个老朽木,在信里胡说八道,胡搅蛮缠,满纸荒唐言。
他说他最近网了一桶好鱼,天天炖鱼。都是将近二尺的大头鲻鱼,汤汁鲜美如羊脂,记得子厚最爱吃鱼了。他说儋州那边瘴雨蛮烟,他的软脚病又犯了,夜里奇痒难耐,但是那里桃林似霞,杨花胜雪,就像当年的仙游潭一样。他说他最近经常做梦,梦见他们年轻的时候,轻舟短楫,卷起裤腿双脚插在河泥里摸虾。他还说,子厚,有时候我还真想念你……
真是没一句正经。没一句正经。
却有两颗滚烫的东西砸在信纸上,在贴有金边的冷金笺上皴开,染成一朵墨梅。
“老东西。”章惇咬住下唇,把那一处咬得苍白,咬成一道苍白的堑沟,血液都知难而退。
猝不及防地,他突然把那几张薄纸蛮横地抓起来,揉成一团抵在眉心下,任凭汹涌的决堤之水肆意冲刷。“老东西。”他念叨,“老东西。”
他和老东西斗了半辈子,也好了半辈子。临了了,竟不能单凭“恩怨”二字作结。恩为何物,怨又作何?哎,真是难以细说从头。真是千丝万缕,千头万绪。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章惇认为他是恨苏轼的,而且恨之入骨。并且他认为苏子瞻也同样恨他,恨之入骨。所以有那么几年,他蛮横地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这个老东西的名字。甚至“苏”这个字都是他的逆鳞,谁都披不得。比如有那么一次,大家明明是在谈论平江府姑苏城的松子有多么饱满,多么香浓。所有人都在遐想姑苏的松子,想得口齿噙香,独独他想到的却是苏轼。
之前他的四子章援拜在苏轼门下,回来上了饭桌就谈起老师,眉飞色舞,苏学士这般这般,苏学士那样那样。他呢,一边哂笑,一边夹菜,“老不正经的,倒是逍遥。”
这个老不正经的老东西一辈子就没正经起来。章惇最恨他这点,最爱他这点,也最嫉妒他这点。
恨得要命,爱得要命,也嫉妒得要命!
在京都汴梁,茶余饭后,酒足饭饱的时候,男人们总喜欢翘一只腿在长板凳上,龇牙咧嘴地抠挖皲裂的脚,嘴也没的闲。这些个浑身酒臭的,总要谈些什么,顺道发发议论或是牢骚,往往是些国家大事,朝中局势。说哪个贪官落了马了,哪个官员家的床是用金子铺的,哪个官员家的姨太太有十来个……在之前听说的版本上再加一些自己的见解,比如上一个版本明明说是十个小老婆,这一版就有十一个了。
有人说章惇恨苏轼是因为眼红他的才学。嗬,章惇那个老狐狸我跟你说,他呀,他打死多少人呐,还割过人家舌头呢,对,就齐这儿,一割,整条都没了!你说苏学士一介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也有人为宰相打抱不平,话不能这么说,苏轼这厮也忒没情没义,完完全全是报应啊!当年章宰执怎样待他,乌台诗案那会儿,咱们宰相冒着多大的风险去赵官家那边为他说情,还怒斥王禹玉那孙子,桌子都拍了,子瞻和你有甚仇恨,你要害人家家破人亡吗?舒亶的唾沫你都吃啊!可你瞧瞧苏轼是怎么回报的,他弟弟往死里整章宰执的时候,他特么连屁都不放一个,你们说说是不是报应,报应!
说话的打了个饱嗝,饱嗝里透着酒气。
我跟你说,章惇呐……苏轼嗬……
……
这场哑谜一样的,无声的战争,不知从何说起。也没个头,更没个尾。五年前的那个晚秋,青枫浦一片血染的残红。苏子瞻就在这天的迟暮,被一叶小破船载着,一同带走的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汴河沉浸了血色的迷茫,除了红一无所有。和他一样,一无所有。
章惇没去送,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至少在几乎所有人的眼中,确实拜他所赐。
几个月后,苏轼又被送往更加蛮荒的儋州。
儋蛮,儋蛮,从来不是浪得虚名。
对于这次加贬,坊间又有个流传:时间大概是在某个夏夜,地点大概在某个地点。宰相章惇在灯下读着苏轼新作的小诗,当读到一句:“报道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时,突然把须髭一捻,环眼一瞪,拍案怒喝:“苏子瞻尚如此快活耳。”只有月亮挂在梢头,迷蒙她的迷蒙。
正如这月的迷蒙,这是个哑谜,终归是不可说。
身处劣势的人,似乎总是更受所谓正义一方的青睐,因为比起春风得意的,这世上还是身处劣势的人居多。
那么这个万古的罪人,遗臭的佞臣,自然而然地只能是曾经春风得意的章宰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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