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国(1/2)
载路的风雪融化后开出灿烂的春花来。春花谢完,又进入了炎热的夏天。池塘里本应该荷叶田田池水深深浮萍青绿,只见深深龟裂开的又干又硬的池泥。连一向热衷于在夏天嘶叫的蝉也快销声匿迹,只余下热风四处游荡。
盛夏的烈日炽烤着干裂的土地,热气无孔不入,连深夜的风都带着白日的气息。连那株从来没有失过婆娑神色的老槐树都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看了心中更加焦灼不安。每日仅能浇一点点水,根本解不了它的渴,救不了它的命。晴朗的天空唯一的好处就是到了晚上星空十分清晰,每一颗流星都会在深蓝色的天空留下清晰的痕迹。
人们焦灼地望着天空,盼望着下雨,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围城的日子。可是他们眼里布满星尘和绝望,和蓝得让人发慌的天空,连云都十分稀少。落空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朝北边的那座王宫望去,可是那红色的高墙也早已失去鲜艳的色彩,苍白的墙泥已开始剥落,大块小块像是伤口,透露着苍白无力。
西狐国已经被攻已六年,落雁城被围已三年。落雁城再也没有王都的繁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煎熬。没人知道落雁城会面临什么,落雁城的居民也不敢不去想那个可怕的词——屠城。
屠城与饿死,也只是不同的过程,相同的结局而已。大家都在心中默念着,无人敢宣之于口。
城中的居民也只剩下十之三四,围困的三年已经到了人皆相食的惨烈地步。士兵连穿破盔甲的力气都没有了,百姓更是随便倒地而躺。粮食早已食尽,树皮草根也吃干净,到了晚上看不到一只夜行的老鼠。
烈日之下,腐烂的气息越发让人觉得绝望。可是却没有主动提出投城,因为他们那位怀谷公主与他们一样。也许落雁城中唯一能喝饱稀粥的只有那位年仅六岁的小王,怀襄。百姓与士兵不知道自己坚持什么,都绝望地坚持着。只要他们一日不进城,落雁城就在,西狐国就在。他们心目中那个富庶安乐的愿望就在。
“难道西狐的气数真的尽了吗?”怀谷刚刚把一杯水倒在老槐树根部,干渴的土地立刻把水吸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水印子都没有。可是树依然垂着枝条,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喘着最后一口气。
怀谷公主嘴唇已经干裂开,眼神空洞而茫然。
就在刚才,又一波老臣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希望她能看在落雁城余下不多百姓的份上,同意献城投降。落雁城实在没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必要。没有援兵,四周皆被围。加上干旱,粮食颗粒无收,四处都是惨景,惨不忍睹。
可是,难道西狐真的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希望了吗?
这棵老槐树,曾经收到历任西狐国主的优待,被称之为神树。可是眼下神树也气息奄奄,快要□□死了。它的根应该扎得很深,却也逃避不了被渴死的命运。西狐国难道也逃避不了被灭的命运吗?
怀谷静静地看着这棵老槐树,希望从它身上参悟出什么。她的身后不远处,站着同样瘦弱的一个男子,虽然整个人毫无精神,可是眼睛一直很明亮。
他看着她站在树下很久,知道她还在犹豫要不好打开城门投降。这六年他看着怀谷从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一个多思多虑的辅政大长公主,娇嫩的容颜也在一日一日无尽的担忧与哀愁中迅速失去光泽。
百昭已经统一了天下,只剩下落雁城这块顽石还没屈服。围城整整三年,只围不攻,渐渐消耗掉落雁城所有的精气,静待西狐国最后的消亡。
前几日,百昭军队射箭入城,信上说降而不杀。而且昭皇愿意娶怀谷公主,立即封怀谷公主为皇贵妃,仅次皇后之下,以示和好的诚心。字字诚恳,并非挑衅。
“画罗,你说昭皇会真的善待落雁城中的百姓吗?”
“百昭有一位仁相奚谷,他说出的话没有做不到的。再这样下去,城中只会死更多的人。即使不投降,落雁城破也是迟早的事。”谢画罗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好像说得快一点声音大一点就会上气不接下气。他本来就瘦弱,现在与饿殍相差无几。一阵风吹过,他晃动的衣衫就像翅膀一样展开要带走他似的。可他心里却很清楚,落雁城除了投降,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怀谷心中犹豫的,不过是差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
偌大的王宫,剩下的人很少了。很多人受不了围城之苦,偷偷跑出去。
可是他坚持留下来,那怕每天就只是陪在她身边听听轻微的叹气也很满足。
这六年,他就是这样陪着她过来的。他见过她的伤心绝望无力无奈痛苦悲愤……自己却无力去帮助她缓解眼前的困局。
“姑姑,你又不喝水,把水给老槐树喝干什么?它快要死了,喝了也不顶用的。倒再多水也于事无补。”怀襄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了,六岁的孩子饿得瘦瘦小小的,皮包骨,言行却比一般的六岁的孩子要老成。
怀谷笑了笑,毕竟还是个孩子。
“太后呢?”
“我娘在后面补衣服,她说我的衣服又短了,得补一截。”说着抬起手臂给怀谷看看他的衣服。怀襄的个子窜得很快,衣服都露到手腕,裤子露到脚踝。他的衣服都是大人旧衣改制的,布块缝合处总有些奇怪的拼接。
怀谷看着乖巧懂事的侄儿,很想流泪,可是眼眶里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把怀襄搂进怀里,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呢喃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一夜,怀谷端坐在案后,她梳起了高高的发髻,脸上的灰尘也擦洗干净,穿着黑色的朝服,沉默很久还是决定提起笔来写字。仿佛是用了很大勇气,下笔极快,生怕停下来自己就会后悔。凝霜剑安静地放在右手手侧。
降书很快写好,谢画罗帮她盖上了西狐国的国玺,然后叫人把降书送出城去。最后值守的臣工们默默地退了出去,明天巳时开城投降,他们还需要做一些事。
怀谷呆呆着看着门外无尽的黑夜,看着谢画罗把降书送了出去,还是落下一滴眼泪:“西狐国最终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中。怀氏祖先肯定不会原谅我的。”说完像个小姑娘一般呜咽起来,像做错了一件事。
“天命如此,你不必难过。”谢画罗安慰她,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怀谷摇摇头:“如果早一些投降,落雁城中肯定能少死很多人。那些无辜的百姓,浴血奋战的将士……都是我的错……”
谢画罗只能看着她,无言无语。他不管什么落雁城,什么气节,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的才好。她柔弱的肩膀不应该挑起这西狐国。
这一夜,她估计也难以入眠。而他却不能替她分担什么。
这天是难得的阴天,早晨天一亮就没见到刺眼的阳光。天上漂浮着一层不厚的云,估计也下不了雨,却让人感觉不那么热。似乎还有一丝丝的凉风吹来,让人感觉舒服一些。
那些眼神浑浊的百姓早上起来听说怀谷公主已经同意开城投降了,既不高兴又不难过,仿佛这与他们无关一样。他们躲在自己屋内,看着外面穿着白色衣服的大臣们簇拥着太后与小国主缓慢朝城门外走去。那些人没有痛哭流涕,只是静静地麻木地低头走着,只听见起起落落的脚步声。
怀襄感觉气氛有些凝重,也不敢开口问母后为什么一大早起来就穿上白色的衣服朝城外走去。隐约听见有人低声说投降。
可是越走他觉得不对劲,用力地抓着母后粗糙的手指,甚至因为紧张差点摔倒。脚崴了生疼,走起路来很吃力。怀襄努力憋住眼泪和嘴巴,尽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一瘸一拐地小心迈着步子。
太后发现他刚才一个趔趄之后走路不稳,把他抱了起来,他很轻。
“母后,我们这是去哪里啊?”他带着哭腔道。
“我们去投降。”
“投降是什么呀?”
太后牌子一酸,一边流泪一边道:“投降以后,你就不是国主,就没有西狐国了。”
怀襄呆呆地想了想:“就是西狐亡国了吗?”
太后点点头。
怀襄挣扎着要从她的手臂上下来:“朕不投降!朕宁愿死也不不要当亡国之君。怀氏先祖九泉之下会怪儿臣守不住家业的……”
太后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下来,哭诉道:“襄儿,听话。我们投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落雁城的百姓。他们再也承受不了围城的日子,人皆相食啊……”
怀襄挣扎得累了安静地趴在母后身上,朝着缓慢前行的人群仔细看了看:“姑姑呢,姑姑去哪了,她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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