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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复重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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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复重阳

花老头死的那天早上,我刚好去他那小破屋还书。

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拎着个小水桶给他的菊花浇水,不在门口,就是在院里,那模样认真得很,照顾孩子似的。我听他说过,这些花儿原本是杂七杂八什么品种什么颜色都有的(豁!我想了想,那得多乱多难看啊,可他却笑着说热闹点好),后来被毁了好几轮,就都没了,花老头也再买不起那么多花儿了。可他还是倔强地重新栽起了菊花,只不过这一回,就剩下了最普通最常见的黄花,中间还杂着些不知道从哪儿挖来的野菊花,颜色倒是统一了,却真像他说的那样,看着不够热闹。

今年的菊花开得格外早,这才农历八月初,花就已经全开了,金灿灿一大丛,很是茂盛。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咂了下嘴,凑过去折了朵开得最大最好的——换作平时花老头是绝对不许我摘花的,他总说,花活得太难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那从菊花,还是在说他自己。可今天我看着那花儿,总有种不折就迟了的感觉。

事实居然就是如此。

当我踏进屋子的时候,便看见花老头躺在他的破床板上,一脸灰败的死气,就像一片快要烂进土里的枯叶。可他的眼睛却极亮,亮得诡异,他慢吞吞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险些被吓着,紧接着就是一股不好的预感。

死亡是可以被感知到的吗?我没有答案。

可是花老头好像真的知道他的命就要到这儿了,枕边放着早就擦拭干净的镂花木盒。他用随时就要断气的声音拜托我帮他把盒子收好,如果······如果有一天有谁来找他,就交到那人手里。我打开了这个被他护了半辈子的木盒,细软的真丝绸缎上躺着一支灰蓝色的菊花簪子。那簪子可真好看啊,好像看着这么支簪子,就能想象到曾经戴着这簪子的人是个什么样的风华。

我却故意气他:“玻璃的?”

花老头一听,立马就急了,跟我再三强调这叫料器,是琉璃,气都足了许多。

他说完,又艰难地呼吸了几下,视线落在我手里的菊花上。这回他没有絮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很难形容他是个什么表情,只是看一朵花,却像看着什么人。他好像是难过,好像是不舍,最后又扯起嘴角笑了,勉强的,无望的。我把花放在他的枕边,他硬撑着侧过身子,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花杆,苍白干裂的嘴唇贴上明艳的花瓣,温柔极了。

“待到重阳日······”他轻声呢喃,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无人······就菊花······”

他死了。

带着绝望的微笑。

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

············

我屈腿坐在花老头的小土堆旁,周围一圈蔫蔫的菊花,半死不活,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抗议我不打招呼就轻易给它们挪窝。后背传来一阵一阵的疼,脸颊还肿着,偶尔舔舔嘴角,还能尝到点咸腥味。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当然不是因为我跟人打架打输了,身上还挂着彩。我只是在想,花老头他冷吗。活着的时候没挨过一天正眼,死了还要被人当笑话,他冷吗。他活这一辈子,真的知道什么叫温暖吗。

当村里那帮嘴碎的混混因为我替花老头反驳了几句,而阴阳怪气地问我是不是也被他勾了魂的时候,平日里假装斯文的我一拳便抡了过去。我不是气他们那些浑话,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你说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么好一人,要经历这些破事,要被糟蹋成这样?可惜没人会回我。

又过了些天,海峡那边的一个消息转瞬传遍了整片大陆。阻断了两岸三十八年的天堑,终于在这个秋天架起了桥梁。

我听见村里有人在议论,说是有个海那边过来的有钱人正在周围四处打听一个姓花的京剧艺术家,据说这几天已经跑遍了城附近大大小小的镇子村子了,好大阵仗。可是艺术家啊,这跟大学生一样,一听就高贵得超凡脱俗、让人肃然起敬的厉害人物,他们这些乡下泥腿子怎么认得呢。我听了这些话,只是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等到那人打听到我们村子时,我见到了那个让花老头等了一辈子的顾念之。他也老了,人倒是精神,一身笔挺西装,人模人样,想来这些年过得并不差。也难怪花老头惦记这么久,确实是个看得出当年英姿的像样男人。可是,凭什么呢。

“我认识花影。”我告诉他。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满含着激动的泪光,他跟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我也懒得听,只是略微打量了一下那两人,他都娶妻生子了吗?我的表情顿时又冷了几分。

可他丝毫没有受我的态度影响,依旧兴奋地跟在我的身后,嘴里念着什么“所幸”、“万幸”之类的话。我冷着脸,把他领到了花老头的小破屋里,带他看那棵早就死掉的老杏树,看漏着风的房顶,看那张寒碜的破床板,看一旁木架上码着的一排排旧书。一路上,我跟他没有半点交流,却明显感觉到每走一步路,每看一处地方,他的表情就僵一分,脚步就沉一分。直到我带他来到了这段路程的终点,一座不能够称之为坟的土堆。

花老头的宝贝菊花儿缓了这些天,墨绿的叶子终于稍稍有了鲜活气。可是花朵呢,早已败在了枝头上,瘫软成了黄褐色的一团,再也活不过来了。

顾念之愣在了土堆前,整个人僵成了一座石雕。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而后冷漠地,不带丝毫感情地,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说花老头是怎么从城里到了我们村,说花老头那破屋藏着的卑微的惊喜和奢望,说他怎么被剃了阴阳头,怎么从满是污 物和蛆 虫的粪 池里往外爬,怎么被套上大红的肚兜四处游行展览,说他多少次想着死了算了,然而刀片触到脖子时却又为了个可笑的希望、为了个等不到的混账活了下来,说他没有一天一个瞬间得过一丝一毫的善意。

我把镂花精致的木盒递到了顾念之的手里,就像给骆驼的后背添上最后一根稻草:“你知道他死之前跟我说什么吗?”

“待到重阳日,无人就菊花。”

这一天,正巧也是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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