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2)
## 第一章点王(一)
1
距天启城破三千皇族尽数殉难那日,已过了四十二年。
这期间,澜洲北部擎梁山上的春雪降落了四十二次,中州天启城外的春花盛开了四十二回。
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天启皇城再度人声鼎沸,曾经静默若坟墓的无梁殿迎来送往了三任人王。
短命的人王们与这片土地上四十二年来无数或惨烈或隐忍的往事一样,无论呐喊或沉默,最终都无可奈何化作史书中一行简单的文字。
人族向来不缺文人骚客,在他们笔下,羽人被蔑称为“夷羽”。四十二年望中犹记,尽是“道丧文弊,夷羽交侵,祖宗庙社之灵尽污”。他们淡化了前朝人皇万无殇的荒诞与无能,美化了三千皇族共赴国难崇高而悲壮的牺牲。每年八月圆月节,大至城镇,小至穷乡僻壤,中州百姓们暗地里祭奠不断,感怀故国,人人溅泪,啼血悲鸣。
与人族相反,对羽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开万世荣光的辉煌帝国时代。
这个帝国北指瀚州,南至越州,东有澜洲,西达云州,疆域之广,便是掌管十二主星的星辰之神展开神目,也无法一眼忘穿。
这个帝国有千万年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帝王,他如史诗中元极道化身的贤者重瞳鄂布罗迪斯一样,集睿智与英勇于一体,降中州,定东陆,镇鲛人,盟蛮族河络,甚至连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夸父巨人们亦对他宣誓臣属。
自有生民以来,各族传唱过的英雄千千万万,可谁能与雪霄弋相提并论?谁能如他一般以大智慧预知大陆种种大灾祸,救万千生灵免于涂炭,成就如此一统九州的丰功伟业?
只可惜,所有被记载下来的文字都避开了其间的艰辛危厄,没人知道四十二年间庙堂江湖隐藏了多少动荡与诡谲,同样的,也没人知道羽皇雪霄弋为支撑这个庞大的帝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留给后世的,只有如下记录:
翊王朝30年,雪霄弋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帝国的太子雪吟殊殒身鲛人叛乱。
同年,岁羽汤氏为雪吟殊诞下遗腹子。羽皇雪霄弋亲自率军追踪此女三千余里,终得追回皇室血脉。
31年,羽皇昭告九州帝国,立雪吟殊之子为新太子。
次年春,宁州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风彦先奔赴千里至秋叶都城为其主持赐福礼,赠小太子“雪穆恂”三字为名,并亲手将代表睿智与仁慈的璀璨星石贴到婴儿稚嫩的额头上。
2
翊王朝42年。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
全年无大事发生,澜洲、宁州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期间瀚州七月曾发生短期干旱,九月中州边陲之地发生小股叛乱。然以九州之大,这等小打小闹的事件宛若投石入海,实在激不起多大水花。
唯一值得记下的,大概唯有小太子雪穆恂的“瘗发礼”。
“瘗发礼”是男性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年满十五的少年们在这一日早早沐浴着新衣,叩拜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由长者手持金剪剪下其脑后一缕头发,装入檀木匣子中,再由本人亲捧着到一棵年寿最高,最枝繁叶茂的柏松之下,用锄头于树下掘一小坑,将藏有头发的盒子掩埋土中,期间亲族们共吟唱冗长神秘的祷文,他们以古老的仪式告诉孕育羽人的山川河流,从今往后又有一名男羽将长大。
从这一天算起,少年告别羽童阶段,雀跃而迫不及待想要长成男人,他们会逐渐褪去脸上的稚嫩圆润,长出羽族男性特有的精美轮廓。他们将学习凝翼飞翔,有资格在风翔典攀银穹塔凝翼冲天;他们将轻歌曼舞,在仙笼花节吟诵诗篇吸引心仪的女子;他们也有资格开始关注谈论家国大事,思考自身的前程出路;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今往后有资格入校场试炼,有朝一日能如那些著名的至羽战将那样驰骋战场,弯弓挥剑,射杀斩落那些胆敢对帝国心存反心的群匪叛军。
对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小太子雪穆恂而言,“瘗发礼”后,则意味着他从此往后便要日日踏入议政殿,正式进入庞大帝国的权力中枢。
秋叶城皇庭。
关尚仪跪在东宫宽大的石阶里已有大半日。
日光晒得头皮发烫,她垂头盯着地砖上烧铸的白荆花图案发呆,一滴汗滴自鼻尖滑落掉到地上,她恍惚间记起,伺候两代太子数十年,这是她第二次跪在这里。
第一次发生在翊王朝30年,当时她十七岁。
那天发生了一件她永生难忘的大事,原东宫主人,故太子雪吟殊死于鲛人叛乱。消息传来,一向喜怒不颜于色的羽皇雪霄弋首次在他们这些侍从面前显露了情绪,他迁怒于整个太子东宫的内侍,将所有人捆在石阶下,命侍卫一气斩杀八十余人。
被杀的人中有男有女,有出身高贵的至羽,也有她这样来自平常人家的俜羽。他们当中或许有几个是羽皇口中所说的奸佞小人,可大部分却跟她一样不过老实当差。当初他们挤破头调到东宫,为的只是这的饷银比其他地方多两枚银铢,逢年过节太子又豪迈慷慨,时有赏赐。在东宫做事,一年到头能攒多十来个银铢,托人带出皇庭交给父母亲族,没准便能帮家里添置多些物件,帮补一下生活。
可谁曾想那位文韬武略样样过人的太子雪吟殊会薨逝得那么早呢?
轮到她时,她已吓得身子发软,被两名侍卫提溜着胳膊拖到行刑处。刚好处决他们的那位至羽将士生性好洁,握剑的手上不经意沾染了数点鲜血,他嫌恶地停下来掏手绢擦拭,就这片刻功夫,她忽而福如心至,脱口而出嘶喊道:“我不服!”
遍地血污之中,她衣襟脸颊上溅落同袍的鲜血,有些人曾跟她朝夕相对,有些人却与她共事数年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尸体当中,她豁出去直视自己的皇,不顾一切地喊:“陛下!佞臣立朝,奸人附势,您不杀他们,却归罪我这样的小小内侍,我不服!”
羽皇面沉如水,却奇迹般地没有打断她,也抬手制止了其他人打断她。
她索性什么顾忌都不要,含泪喊道:“陛下,我一月当班二十九日,歇一日,这一日还常被上峰克扣不得休息。我冷天做活做到每根手指头都肿大若萝卜,夏日当值大太阳下晒到昏厥亦不敢动弹一下,我兢兢业业,所求不过衣食无忧。人人都说太子天资龙章,可我在东宫这些年统共不过见了他几面。讲句大不敬的话,便是他老人家在街面上迎头走来,我只怕都认不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中带着连自己也没料到的凶狠:“害死太子的是鲛人,勾引他的是不要脸的岁羽,可冷眼旁观瞧着一点点走到这步田地的又是谁?他的军队没护驾,他的伴当下属不劝阻,帝国的大人们不死谏,至交好友们个个都没能以命相护,陛下,要说有罪,人人有罪,要说当诛,有的是人比我更该诛杀,我不服,便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她说完嚎啕大哭,她从来也没有哭得那样尽兴过,仿佛把身体从内而外拧干水分一样用力。如此拼尽全力的哭泣令她忽有种活着不过如此的感慨,她想死就死吧,反正哭过了。
可没想到,她哭完了却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被妥善安置起来,甚至有专人来逼着她学宫廷礼仪,谈吐仪态。她猜不透羽皇为什么不杀她,她也再无面见羽皇的荣幸,可正因为这样,她却有种从此日日活在羽皇眼皮底下的恐惧感。她怀着这样的恐惧过了一年多,有一日,她住的地方突然涌进来许多人给她道喜,她这才知道,她被擢升为皇庭尚仪部主事。又过了不久,一道旨意连同一个婴儿再度来临,她被羽皇钦点照料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太子雪穆恂。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人都唤她关尚仪,再也无人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叫的人多了,叫的时间长了,关尚仪三个字便如覆在她血肉之上的一层皮,一层由羽皇赐予的华丽的皮。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裹着这层名为关尚仪的皮囊过一辈子,没想到翊王朝42年,距小太子“瘗发礼”前三天,她再度被人拖着跪在这个老地方,台阶上仍旧高高站立着帝国的皇帝,羽皇雪霄弋。
拖她过来的人是坐忘阁待制雷修古,这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来自霍北雷氏,是正儿八经的澜洲贵族子弟,羽皇亲自册封的煌羽第一高手。
关尚仪觉得,像抓她来下跪认罪这种小事,委实没必要劳动雷修古这样的大人物,可正因为没必要用到的人却用到的,足见羽皇此刻是何等雷霆之怒。她想明白这点,早已万念俱灰,反而能从绝望中生出最后一点自尊,在雷修古丢下她后迅速爬起来,挺直脊背跪好,甚至还能回头微微一笑道:“有劳雷将军。”
雷修古皱眉,错开了一步,不愿受她的谢。
这一步错开得有讲究,若羽皇下令诛杀,他拔剑砍头不过手起剑落,若羽皇下令赦免,他侧身避开不与关尚仪结怨仇。
关尚仪心知肚明,她此刻已知道此番必定死罪无疑,倒不似当年那般惊惧,也没有惊惧到极点后爆发出来的凶狠。在众人看来,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当差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俜羽,她是极受羽皇信赖,教养太子的东宫女官。可她自己却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不管过去多少年,她本质上一直都是那个跪在血泊之中的小宫女,杀与不杀,不过在羽皇一念之间。
“雪穆恂呢?”
关尚仪听到羽皇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口气淡漠得仿佛询问一个陌生人。她抬起头,平静地道:“回禀我皇,我不知道。”
“太子私自出宫,东宫上下无一人察觉,”羽皇顿了顿,“我让你管着东宫,你就是这样管?”
“ 我皇,太子天生聪颖,他若想出宫,我便是全天盯防也无用。”关尚仪垂头道:“这事多说无益,终归是我疏忽职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我记得你,多年前你也跪在这,在要杀你的前一刻高喊不服,”雪霄弋慢慢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问,“怎么,这一次不喊了么?”
“这一次我难辞其咎,没有不服。”她笑了笑道,“太子已快成年,原本早该知道他不能私自出宫,早该一踏出宫门,便是想得再周全,也永远有他料不到防不及的意外发生。别的少年郎可以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他却不能,因为他是太子。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这句话我说了多少遍,他还是半点也听不进,他听不进去,就是我这个教养女官的罪过。”
羽皇默然,过了半响才道:“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你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有点见识。罢了,起来吧。”
关尚仪爬起,脚下一软,险些摔下。
“可惜,取天下珍华瑰宝,纳山川钟灵毓秀,上下多少人小心翼翼养出来的太子,享着福,却不知道他要挑起的担子有多重。”
关尚仪心疼太子,忙道:“殿下平日很好的,他,他只是少年心性,难免对外头有些好奇……”
羽皇抬手,关尚仪呐呐不敢言。羽皇淡淡地道,“关尚仪,太子顽劣,只能委屈你再教他一次了。”
关尚仪心里一颤,脸色发白,她清楚这是羽皇当着太子的面要拿她开刀了,羽皇惩罚向来严苛,此番“教导”一过,她能不能捞个全尸还难说,但想起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太子,她却渐渐地在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微笑 ,整顿衣裳,重新跪下道:“是,能有始有终,乃我之幸,谢陛下成全。”
3
秋叶城,析水道。
小太子雪穆恂穿着一身从侍卫不知从哪弄来的普通长袍,正目不转睛瞧着不远处一行人中打头的两名少年。
那二人显见是俩兄弟,衣着华贵,身份不凡,大的比小的高出一个头,五官已显露出不凡,小的那个脸圆身短,胖乎乎的手里至少抓了不同种类的三四种糖串子酸串子,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犹自指着摊档上的吃食点心嚷嚷:“我还要吃这个绿的,还要那个撒了豆粉的,还要那个裹了芝麻花生碎的,咦,大哥大哥,你快看,那屋顶上为什么雕那么大一朵白花呀,那么大朵难不成是仙笼花,是仙笼花对不对?”
人来人往之中,已有不少秋叶京人士朝这对明显来自异乡的一行人投注目礼。年长的少年虽竭力装得老成自若,可对弟弟这般没见识还不以为耻深觉丢脸,他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压低嗓子咬牙道:“小点声,那不是什么仙笼花,那是白荆花,帝羽一族的族徽!雪羽白荆花,雷羽赤沙花,风羽辛夷花,澜洲各大族皆以花为族徽,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常识,你居然都不知道,你这脑袋里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我们经家的族徽是重明鸟,我还知道有全天下最聪明的父亲和大哥,”小孩咧开嘴笑嘻嘻道,“我知道这个还不够啊。”
他这马屁拍得直白又不要脸,倒让他兄长训不下去,只得屈指弹了他的额角笑骂:“丢不丢人?多看少言多看少言,父亲嘱咐的话都忘了?”
“晓得咯。”小孩摸着额角,“好容易出一趟远门,你少管点又怎么啦,简直比嬷嬷们还啰嗦。”
少年举拳要揍他,小孩嘻嘻哈哈跑开去,少年拔腿便追,后面跟的随从们哗啦啦一群人都跟上。雪穆恂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他生怕被人瞧出,故作严肃地转头问身后跟着两名亲卫中的一个:“你在家里,也会揍你兄弟?”
“不听话自然要揍,”那亲卫道,“不过我兄弟多,通常揍一个就会莫名其妙变成打群架,最后都要被我娘拿扫帚挨个收拾一顿。”
雪穆恂皱眉:“有打人者必定有被打者,不问缘由一概问罪,你娘这是不辨事实,赏罚不明。”
亲卫好脾气地笑道:“是,您说的是,可是小主人,我们家孩子多,又都是男孩,那皮起来是无法无天,我娘又忙着做活养家,如果每次有人闯祸都问清缘由,那还不得累死。后来我那些兄弟也学乖,只要看到我娘抄起扫帚气势汹汹过来,个个排队站好撅起屁股等挨揍,揍完了我娘也气顺了,回头照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有什么,关尚仪也会给我做好吃的。”雪穆恂不服地回了一句,他猛然意识自己说了什么,立即轻咳一声,板起脸孔道,“说到揍人,我倒是想揍一两个试试,可惜同族那些小子们见到我个个老气横秋的,试炼场上一打就趴,没劲。”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孩子只顾着回头冲他哥扮鬼脸,没留神已朝他们这边跑来,险些就要撞上。雪穆恂的两名亲卫立即上前半步,手握腰间重剑剑柄,哗啦一声,剑半出鞘。
小孩吓了一跳,少年忙一把将他拖到身后,道歉道:“舍弟顽皮不知礼数,还请小公子见谅。”
雪穆恂外人面前向来颇有太子风范,他闻言也不回复,只瞥了亲卫一眼,亲卫收剑回鞘道:“无妨,析水道热闹,追逐奔跑还需小心些。”
“是我疏忽了,诸位请先行。”少年微笑,拉着弟弟侧身让道。
雪穆恂带着两名亲卫走过,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少年一愣,回过神来他们已走远,小孩不服气扯着他的袖子道:“大哥,干嘛跟他们道歉,秋叶京又怎么啦,抬出父亲跟咱家的名头,用得着怕谁?”
少年照后脑勺打了他一巴掌骂:“闭嘴!看到了吗,那两个侍从腰佩重剑,身姿矫健,虽然都戴帽子,可他们鬓角露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雪白的,跟咱们一样……”小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咱们是什么?”
“至羽。”
“两名至羽做亲随,此人非富即贵。”少年脸色凝重,板起脸对小孩说,“经仲宇,你再给我惹祸,我就把你捆了扔车里,回宁州青都再放你出来!”
小孩沮丧地垂下头,未了又问:“那,那他刚刚跟你说什么啊?”
少年皱了皱眉,道:“他说,宁州经氏,还算知礼。”
“呸,好大口气。不对啊,哥,他怎么知道咱们是谁?出门前我听你话了,没穿戴泄露身份的东西啊。”
少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脖子上挂的平安符囊掉出来了。这会只怕连你是经仲宇,我是经冀鹰,对方都已经猜出来了。”
小孩忙低头看,果然他适才一通乱跑,原本塞在衣襟里的香囊露了出来,上面用嫩黄色丝线绣了一只肥墩墩憨态可掬的重明鸟,正是他临出门前母亲连夜赶制,亲手挂他脖子上。
兄长粗暴地帮弟弟把香囊塞回去,远处突然想起刺耳的尖哨声,犹如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入周遭的喧哗鼎沸,大街上人人忽而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不一会开始骚动了起来,收摊的收摊,奔走的奔走,潮水一般不约而同涌向同一个地方。
少年护着弟弟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仓促间抓住一个老丈问:“老人家,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那老丈拂开他的手道:“外乡来的?怪不得不知道咯,傩颂,傩颂晓得吧?哎呀就是歌会,快要开始了,大伙正抢着去筑歌台那占个好位置呢。”
“傩颂倒在其次,好看的是傩颂前还有献酋。”一个中年人听到,停下热心地道。
少年奇道:“献酋?数十年前不就已经被我宁州神木园总廷下令取缔了么?怎么澜洲京师这边反倒还留着……”
中年人瞪大眼:“诶,小子你可别乱讲啊,神木园总廷的禁令,是不得拿我族子民献酋,可没说不得拿外族来献,再说了,似那等犯了事的低贱人族本就该死,杀了让大伙瞧着乐乐不正物尽其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少年还待再问,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中年人急匆匆摆脱他,随人流朝筑歌台而去。
4
星如雨,花千树。
风动灯转羽人舞。
这说的,是传说中独属羽皇的坐忘阁。
它之所以是传说,因为谁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即便是在皇城里呆了几辈子的宫人内侍,也没人真见过它。
久而久之,大家倾向于认为坐忘阁不是真实存在的建筑,而是羽皇设立的内廷机构,所以什么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羽人舞,都不过是对这个机构一种诗化的赞颂。
可雷修古却知道,这两句话其实是写实。
世上真有坐忘阁,而且不止一处。
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坐忘阁如何,然秋叶京师的坐忘阁,顶上是真有繁星无数,那是由整个帝国最聪明的人,宁州经无端亲自选好品相的上等星石一块块拼成整幅《元极星曜格局图》;它的中庭,隔着错落曲折的篁竹流水,真有仙笼花千株。若为迎客,霎时间能花开千树,绚烂旖旎,美不胜收,可若为应敌,这些柔嫩妍丽的花瓣瞬间便化作利刃箭矢,便是河络打造的浮梭铁甲也能被瞬间穿成刺猬;它的四下真有无数明灯,雷修古初时还以为这些灯盏有什么重要的机关,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经无端的个人爱好。
坐忘阁内常常日夜颠倒,外头明明阳光普照,这里头偏偏月圆星稀,它也常常四季错乱,外头隆冬大雪,这里没准就春花怒放。一切全看建造坐忘阁的主人的心情。而这个主人还不是羽皇,而是羽人奉为传奇的星象大师经无端。
此刻,这位无所事事的星象大师正没骨头一般毫无形象歪在一处矮几旁,一边喝酒一边用秘术让所有的灯盏全亮起来,灯光璀璨如织,犹如银河落地。
经无端向来清明见底的眼神此时闪烁着单纯的孩童般的快乐,仿佛星星点点的灯光皆成为他眼底跳跃的欢喜。他拍桌子使唤着羽皇倒酒,而向来积威深重,喜怒不见颜色的羽皇,此时听了经无端这等以下犯上的话竟并无丝毫不虞,亲自执壶斟酒,绝无二话。
雷修古进来时正好听到他们在喝酒说笑,他不敢冒然上前打扰,垂首侍立。
只听经无端大声道:“我宁州青都的晚上也有繁灯无数,这算什么,我们青都,比这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雪霄弋微笑道:“是吗,改天得去看看。”
经无端端起酒一饮而尽,带了醉意道:“得了吧,跟你出门我还走不走了?出个宫门都得仪仗卤簿卫队内侍一大堆,队伍前头出城门,队伍后头还没出宫门呢,麻烦死了,你听着啊,吾,吾不欲与尔同往。”
“等雪穆恂长大,我卸了这副担子就好了。”羽皇耐心道,“无端,你我君臣花了数十年,九州大地也仅涉足不到十分之一,多少众多疑团还未解,也不知有生之年走不走得完……”
经无端敲着桌子,忽而叹气:“可惜啊,先太子去得太早。”
已故太子向来是秋叶京忌讳莫深的话题,无人敢在羽皇面前提及,唯有经无端才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拿出来说。羽皇听了也不动怒,只是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或许,当年我就不该任由吟殊折腾,有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失了为帝王的制衡之道……”
“我的陛下啊,你可是九州共主,你身上担着可不只是我羽族这副担子!当年那种情况,利弊权衡之下哪能事事周全?先太子是个好的,可有些事他一天没坐上你这个位置,就一天也不可能明白。”
羽皇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的暗哑,像在苦苦压抑怒气:“我最痛心的是我耗费无数心血,牺牲无数人命才培养磨练出来的太子,最后居然自己死在那些该死的鲛人手上,死得毫无价值,简直辜负我多年期望……”
“来来来,想点好的,总算他留下血脉,也不算完全对不住你,”经无端执壶倒上两杯酒,自己先拿起一杯啪的一下碰了另一杯,笑道:“不说了,喝酒。”
雪霄弋二话没说,举杯仰头便干,他喝得有点急,低咳了几声。
“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儿。”经无端笑着从衣襟里掏出两片半透明的深棕色物件。
“这不是当年天启城内找到的,叫什么来着……”
“玑衡圭辞。”经无端笑得像个孩子,“人族星象大师季放鹤的玑衡圭辞。”
羽皇皱眉:“你拿着这个东西做什么?我记得此物不祥,上头还附有幻术,人族诡计多端,小心点。”
“没事,陛下啊,我是一直想,若我是季放鹤,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上头留一个不含恶意的幻术,”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解释道,“人族星象体系与我们羽族的大不相同,若论星曜运转,天下自然以我宁州神木园为尊,可若论占卜卦辞,放眼九州各族,却得承认人族星象师是这个。”
他竖起拇指,未了又有些悻悻然:“说来惭愧,我原以为自己脑子好用,结果几十年下来,不过也略通其原理之一二,这还得益于早些年钻研过人族古文字有所心得。”
羽皇不以为意:“妄自菲薄,你多年来忙着破解更重要也更艰深晦涩的东西,人族星象学不过闲暇试手,能有一二可通,已然不易了。”
经无端笑了起来,执壶倒酒:“得陛下此誉,我心甚慰,来来,敬你一杯。”
羽皇与之对饮,放下酒杯问:“你还没说,所谓略通一二,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玑衡圭辞上的幻术或许能反溯。”
雪霄弋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说,季放鹤设置的幻术,没准可以反过来观照施幻术者。”
“哦?”雪霄弋惊奇地看他,“你是说,你能改动这上头的幻术,反过来看当年的季放鹤到底在搞什么鬼?”
经无端抚摸着那两块圭辞,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改得对不对,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两块圭辞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人族的后人,所以季放鹤会在上面留有线索,期待后世的星象师中有人能破解玑衡圭辞上藏着的秘密。”
羽皇一把握紧酒杯,沉声问:“你能确定吗?”
经无端漫不经心地道:“不确定,我拿出来逗你玩啊?”
羽皇沉思片刻,放下来酒杯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季放鹤思虑深远老奸巨猾,若不是为了别的目的,断不会甘心让那个疯子人皇关起来。可惜,若不碰上你我君臣,倒没准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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