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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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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王(三)

1

太子东宫。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一个响雷猛地在东宫上炸开,震得大殿隐隐颤动,雪穆恂自睡梦中被雷声惊醒,惊呼一声,直直自床上挺起。

他扶额头疼欲裂,仿佛仍旧沉溺在刚刚光怪陆离的梦中。

在那个梦里,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他像抽线木偶一样,无声地,分毫不差地重复遇刺那天所经历的一切,另一个他从身体里被人抽离出来,飘在半空,轻若鸿毛,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却看得见所有人。

所以他被迫再次目睹自己如何只带着两名亲卫溜出宫,一路上如何兴奋雀跃,丝毫不知道刺杀已经悄然来临。他看着自己走上筑歌台边上二楼观台,看着自己怡然自得还有闲心逗弄经家的小弟,看着自己对台下那名佯装囚徒,奸诈毒辣的人族刺客居然心存怜悯,傻子一样命令亲卫弯弓搭箭给他个痛快。他懊恼愤怒,拼命想飘过去给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两巴掌,冲他喊快跑吧,再不跑要没命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杀再一次发生。

该流的血终归要流,该死的人,终归会死。

因为飘得够高,视野开阔,所以这次雪穆恂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羽人死亡的全过程。那位将他护在身下的被法戎球炸得血肉模糊的亲卫是最早死的一个,然后是经冀鹰那些从宁州带来的侍卫们,空间太狭隘,羽人们擅长的都不是近身搏斗,他们搭在弦上的箭来不及射出,他们背后的光翼没地方释放,他们的刀剑并不能尽情施展,最为重要的,他们每个人都没料到秋叶京闹市中,青天白日竟然会遇上人族的亡命之徒,他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于是一个个都身首异处,死状甚惨。

原来不管羽人还是人族,被利刃割开皮肉后都差不多,肌肉组织都是粉色的,割开皮肤都会涌出大量的血,甚至血液颜色味道都差不多,粘稠又蜿蜒,当滴滴答答蜿蜒汇成一大摊一大片的时候,那色彩重重叠叠,红不像红,黑不像黑,明明暗哑肮脏,却能刺痛双眼,直达内心。

雪穆恂感觉仿佛浓稠的血腥味自梦境中一直漫延到现实,他捂住嘴干呕两声。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碗温水,雪穆恂迫不及待地接过喝了一口,入喉才发现那水并不是水,味道又苦又甘,带着浓厚的药味。

他就如所有少年人一样厌恶地皱眉,只喝了一口便把碗递回去,然而身旁的人却不接过,他淡淡地道:“这药是经无端先生亲自配的,陛下有命,药是好药,您还是喝完为好。”

这声音雄浑深厚,不属于任何一个东宫宫人。雪穆恂抬起头,发现给他递药的人赫然是名震天下的霍北雷氏少君雷修古。

见到雷修古,雪穆恂便想起遇刺当日是怎么被他像个物件那样从废墟中拎出来,他脸上发烫,哑声道:“雷将军,怎么是你?”

“陛下命我在这等殿下醒来,顺便,敦促您喝药。”

雷修古说话语速缓慢,语气中冷硬多过恭敬,然效果却立竿见影。重剑阿桑提、煌羽第一人这类的名声太响,雷修古早已是羽族少年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就连太子雪穆恂对他也有些敬畏,一听这话,立即不用人敦促,端起碗咕噜咕噜,闭上眼将药一饮而尽。

可惜经无端测算星象上是个天才,配药一道却差强人意。雪穆恂一碗药下肚,只觉酸涩苦辣自喉咙一路烧到胃,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要是换在平时,关尚仪知道他怕苦,早会在伺候他喝药时便会在一旁备好七八种蜜饯,可现在近前的人变成雷修古,什么药好苦赶紧来点糖压压之类的话,却是打死也不能说。

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仅一句抱怨都没有,还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可那药实在味道太古怪,雪穆恂拼命压也压不下去,雷修古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表情扭曲,这才后知后觉问:“要喝水吗?”

这哪是伺候人的该问的话,雷修古问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静静等雪穆恂回答,雪穆恂逞强道:“不,不用,喝个药而已。再说了,倒水这种小事哪能劳烦雷将军您,我宫里的尚仪呢?宫女呢?”

雷修古放下药碗,并不作答。

雪穆恂心底涌上一丝怪异之感,他笑了笑道:“跑哪去了,风尚仪可真行,天天唠叨本太子要有规矩,自己的规矩呢,怎么能真让您做这些事……”

雷修古仍然沉默不语,雪穆恂心下愈发不安,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雷将军,风尚仪呢?”

雷修古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殿下,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雪穆恂呆了呆,从他这句话中琢磨出异样的暗示,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急切地走出寝室四下查看,可哪都没见到人,诺大的太子寝宫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盏灯亮着,照得他的影子又瘦又长。

灯影无端跳了跳,他的身影也跟着抖了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流水潺潺一种声响。雪穆恂愣愣地站着,往日太子宫中便是常常听见的那些侍女们甜脆的叽喳声,内侍们往来穿梭的脚步声,还有关尚仪带了威慑性质的咳嗽声,此刻全都无影无踪,仿佛全被外头无边的黑夜雨幕吞噬。

宫殿里静得令人发慌,雪穆恂骤然提高嗓门喝道:“雷将军,我宫中的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雷修古慢慢走了起来,他背着烛火,脸上明灭不定,目光却像看着无理取闹的孩童:“太子,你还是去睡吧,天还没亮,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雪穆恂怒道:“我问你,我宫里的人都去哪了?”

雷修古走近,他身材高大,俯视着身量不足的小太子气势压人,温和地道:“陛下口谕,雪穆恂要是半夜醒过来,就让他接着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太子,你强行启用贤者之魂幻阵,对身体消耗太大,还是要好好卧床歇息才是,请。”

他伸出手,手掌厚实,常年凛冽的脸上带了一丝难得的柔和,雪穆恂困惑道:“可是,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我在呢,”雷修古微笑道,“有我在,谁也不敢惊动了您。”

一道响雷劈过,轰隆声中,雪穆恂猛然回过神来,啪地一声打开雷修古的手。

“大胆!”他喝道,“雷修古,我乃当今羽皇亲封的太子,九州帝国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澜洲霍北雷氏全族千年荣光皆系我帝羽所赐,我问你,我宫里的人呢?”

雷修古一顿,雪穆恂踏前一步,厉声道:“你敢不答?你要违抗太子之命?”

这句话虽喊得义正言辞,他心里却清楚不过是色厉内荏,雷修古隶属羽皇的坐忘阁,不听他这个小太子的话他也不能把人怎么样。可正因为底气不足,雪穆恂反而半步都不能让,因为在阿桑提的主人面前,别说退半步,哪怕眼神中稍微流露一点怯意,也将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雷修古定定盯着他,目光平静无波,久到雪穆恂的脚开始觉得冷,双腿开始站不住想发抖,他才开口问道:“您说得没错,您是太子,太子有命,天下莫有不遵,可您想过吗,这句话反过来也意味着太子遇刺,东宫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雪穆恂愣住了。

“您还想知道他们在哪吗?”雷修古放柔口气,劝道,“有时候,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雪穆恂心往下沉,他白了脸,着急地道:“可我不是好好的吗?出宫是我的主意,不关他们的事,不能不问究竟,一概论罪,雷将军,你看看我,我明明没事,你看我连头发丝都没少一根……”

雷修古轻叹了口气,道:“殿下,去安歇吧,明日会换一批新人来的。”

雪穆恂撑了许久的气势忽而如潮水一样褪去,他呆滞着后退了一步,仓惶地跌坐在椅子上。

那是一把做工精细的交椅,扶手木质摸上去温润细滑,为了让它保持这样的质感,每一天都有宫女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浸润木质。椅子旁侧立着一盏落地青铜白荆花灯,灯罩之下尽是繁华盛景,每一个花瓣都铸造得栩栩如生,这也就意味着每一朵花清洁起来都极为麻烦。

然而日复一日,东宫里永远都不乏有人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些工作。

雪穆恂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些宫女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有先太子被低等羽人宫女勾引的传闻,风尚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近前侍候的人选的都是手脚伶俐的内侍,年轻的宫女们非等闲不得靠近太子,他平时功课又多,多数时间回寝宫便是歇息而已,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

不仅是宫女,身为太子,他甚至连那两名为他而死的亲卫也不熟悉,这些人经过煌羽精英严苛的考验,又有宫中主事教好规矩,等到他们来到太子身边时,他们早已训练有素,忠心耿耿,自然而然替他做无数的事,理所当然为他鞠躬尽瘁,就连为他死都是毫不犹豫。可他竟然从没停下来,问一句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雪穆恂眼眶湿润,握紧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平静地站起,走回床边穿好鞋袜,披好外袍,抬头看向雷修古,目光清亮锐利一如刚淬火的新剑。

他说:“带我去。”

“带我见他们。”

“我要见他们,风尚仪,我的亲卫队,那些侍从宫女,东宫花名册上下一百二十七个人,我都要见到。”

“雷修古,”他看向对面全澜洲最负盛名的将军毫无退意,坚决地道,“听命吧。”

雷修古微眯双眼,他看着这位帝国年轻的太子,脑子里却想起多年前羽皇雪霄弋将阿桑提赐给他时的情形,都说羽皇对河络族有大恩,但他们这些跟在羽皇身边的人却清楚,要令异族感恩,必须伴随着帝国之威。只有在恩威并施的情况下,河络族才不甘不愿地俯首称臣。这柄河络族恪尔曼缇部大师锻造神兵利刃,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被他们恋恋不舍地取出献上,献剑的河络人不仅不恭敬,还哭丧着脸,说什么名剑无名将,可惜了这柄飞龙穿云的宝剑。到了最后甚至有人开始吟诵河络族冗长而凄凉的沧桑调子,整个场面凄凄惨惨,不知道还以为在给谁哭丧。

羽皇全程斜靠椅背像在看戏,也不打断他们,只是命人将阿桑提拿到眼前,他随意抽剑轻弹,声音未绝时便还剑入鞘,然后将这柄河洛人视为珍宝的重剑随手一抛。

雷修古当时就站在他身后,本能地伸手接住。

羽皇头也不回,口气淡漠:“给你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羽人的名将是什么样。”

这句话从此成为他的使命,从接过剑那一刻起,十余年来,他铁马横戈,擎梁飞渡,晋北走廊连败八十一名人族高手,阿桑提早已与他浑然一体,血肉难离。

雷修古永远记得羽皇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就如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仿佛谈论天气那般轻描淡写,却又如宣读誓言那般掷地有声。

他垂下头,第一次向这个九州帝国未来的主人微微屈腰,道:“是。”

雷修古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到寝宫门口,一把将宫门推开,雨雾顿时飘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中,只见门外石板台基上跪了密密麻麻的人,个个被暴雨浇透,神情委顿,脸色惨白。

跪在最前面的,正是摇摇欲坠的风尚仪。

雪穆恂冲入雨中,伸手便想扶起她,风尚仪挣脱开,虚弱地摇头,雪穆恂急得大喊:“风尚仪,你起来,别怕,一切有我,起来再说!”

一人自在阴影处尖声道:“陛下有命,太子既至,准备行刑。”

2

这一晚的雨下得极大。

秋叶都城很少有这样的大雨,雨势连绵无绝,豆大的雨点仿佛能渗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从此长长久久铭刻在记忆里。

东宫花名册上一百二十七个人,一个没少,全跪在殿外石板地面上。

没人抬起头,他们大都被雨水浇得意识麻木,等着自己将来的死亡。很多人在这一夜想起他们刚进东宫时听过的传说,十余年前同样在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几乎将整个东宫的侍从诛杀干净,血流满地,染红了地砖上的白荆花瓣。

进东宫做事之时,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个踏过这片石板路,低头听前辈指点,看,这里曾经有谁被一剑穿心,这里又是谁,倒下时蜷缩得像个鹌鹑,他们生前一个个可出尽风头,那年月里,前太子喜欢用有能力的人,没点真本事谁也不敢来东宫呀,可有真本事又如何呢,羽皇要杀他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们的血一直渗透到石头缝里,后来清洗时费了老大劲了。

小太子入主这后,选入来做东宫侍从的大多是沉默寡言一类。其中当然也有韶华正盛,鲜妍明媚的女孩儿们,可只要进了这里,她们一个个被调教成稳重可靠的风尚仪翻版,笑也好动也罢,全都得有一套规矩。

间或总会有几个那样的女孩子,听多了前太子与普通俜羽岁羽宫女定情的故事,怀着不该有的旖旎心思,那更好办了,风尚仪有的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付这些妄图想攀高枝的女孩儿。进了东宫当差她们才发现,原来一个普通侍女连太子长什么样都没机会看清。她们进来第一个差事便是被派去擦拭这片渗过血的地面,风尚仪用这样重复性的劳作让她们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尸千里,任你再貌如春花,腰肢柔软如柳枝也毫无意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百二十七个东宫侍从都仿佛看到当年那些渗透入石缝里的血,他们明白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是什么,在羽皇震怒之下,谁有活命的可能呢?没有的,他们只能这样麻木而疲倦地跪地等死。

只有雪穆恂没明白,只有他可笑而幼稚地想力挽狂澜,挡在他的宫人们面前张开手臂高喊:“我是太子,我看你们谁敢越过我动手!”

与他对峙的侍卫们排列整齐,盔甲全被雨冲洗得锃亮,他们一概面无表情,对雪穆恂视而不见。

就在此时,从檐下阴影中传来一声笑,即便在涕泗滂沱的大雨之中,这笑声依然清清楚楚。

雪穆恂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他呆了呆,怒意上涌,顺手抽出一旁侍卫腰侧的剑就要冲过去,他刚一动,衣襟却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虚弱得爬不起来的风尚仪正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他,摇着头,嘴唇嗫嚅,目光里尽是焦灼。

雪穆恂忙低头贴近风尚仪的嘴,好不容易才在磅礴雨声中听见她说:“不,不可。”

他红了眼问:“为什么不可?连一个公然嘲讽我的人都处置不了,我还当什么太子?”

风尚仪急得掉泪,呜咽着说:“您别管了,这是我们该受的,求求您,别管了。”

雪穆恂一时间只觉无比乏力,乏力到连手里的剑都拿不住。他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全是雨幕中一张张木然的脸,他们既不会被他的满心豪情所感染,也不会为他力挽狂澜而感动,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排列整齐,准备行刑的至羽侍卫队面前,想要阻挠他们对自己身后这些宫人行刑,可没人领情,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整件事忽然就像一个笑话。

他是太子没错,可他身为太子的全部优势,不过是在这种时候胡闹,没人会跟他计较而已。

雪穆恂浑身冰凉,他出来时已做好了抗词慷慨,不惜忤逆自己祖父的准备。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他为这些人争命,这些人却漠然到极点,仿佛他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区别,不做的话还更好些,彼此仿佛还能留多几分体面。

雪穆恂茫然无措,此时头上有人撑过来一把伞,雪穆恂转头,雷修古看着他,目光温和。

雪穆恂咬牙问:“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这样?”

雷修古避而不答,只是将伞更多地撑到他头上,道:“殿下,你累了,现下回去歇息还来得及。”

“不!”雪穆恂猛地一把推开他的伞,仰起头,让雨点落到他脸上。

良久后,他伸手一抹脸,坚定地踏前一步,横剑当胸,摆出一个羽族练剑时最常见的起剑式。

雷修古一挑眉,静默地后退几步。对面的侍卫队中有人“咦”了一声,不一会,至羽侍卫队哗啦啦分成两列,发出声音的人自阴影处缓步走出。

他带着一顶随处可见的斗笠,披着一件平民才会用的蓑衣,身形瘦削高挑,斗笠下若隐若现的一张脸轮廓清癯,若不是白发胜雪,随意披散,他几乎与那些岁羽俜羽们没什么俩样。

雪穆恂一见他却本能地如临大敌,手里的剑下意识握得更紧。

那人未语先笑,调侃道:“小太子,你这是想跟谁打架吗?你打得过?”

他语气不恭敬到极点,雪穆恂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有谁明知他是太子,却依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雪穆恂正视他,一板一眼道:“我是打不过。可你们谁也不敢打我。”

“所以你想罔顾陛下的旨意,公然视宫规为无物,”那人笑了笑,尖利地道,“说白了,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耍无赖罢了。”

“大胆!”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朗声道,“就算是我羽皇陛下也要兼听则明,宫里的规矩若不合时宜,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毫无变通一味遵循。”

那人笑了笑道:“可据我所知,东宫的规矩还是故太子,哦,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定下的,他当年可是威风得不得了啊,酷吏严刑齐头并进,短期内搜刮大量钱财为帝国所用,这你也想改?改了,史书上可就能骂你一句不孝。”

“先父薨逝那么多年,我就算改点什么,他老人家也来不及反对,更何况,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却要继续活。”雪穆恂低头看向风尚仪,“我还没对曾耗费无数心血抚养我教导我的人尽心 ,只能先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来人闻言抚掌大笑:“幸好雪吟殊死得早,不然摊上你这样的儿子,早晚得让你气坏咯。”

他话音刚落,雷修古忍不住不由清清嗓子:“先生,事关故太子,您就口下留德吧。”

“哎呦,口误口误,听者莫怪啊,”那人笑着对雪穆恂道,“行了,小太子,把你那把剑收起来吧,细胳膊细腿的非要拿大人用的剑,也不怕闪了手伤了人。伤了你自己不要紧,伤了你身边那位尚仪嬷嬷就不好了。”

雪穆恂愣了愣,放下剑,这才发现胳膊已经酸疼得不得了。他呲牙咧嘴揉揉胳膊,猛然想起对方敌友未明,立即收敛表情,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

来人又是轻笑一声,他踏进一步,举手略微抬起斗笠,露出的半张脸来,尽管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如斯,他笑意收敛,威严感便油然而生,对着雪穆恂侃侃而道:“诚然如你所说,旨意需兼听则明,连坐已不合时宜,然而今日之事,你身后这些宫人却有三重错,听吗?”

雪穆恂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雷修古低声道:“机会难得,听。”

雪穆恂心里掠过诧异,哼了一声道:“说。”

“第一,身为东宫上下侍从,放任太子私自出宫不加阻挠,此为一重错。”

“那是他们不知道,不是放任不加阻挠,我出宫之事做得隐秘,怎么可能连扫地的擦桌子的都清楚……”

“不知者不是什么时候都无罪的,知,是他们职责所在,不知,是失职,罪加一等。”

雪穆恂哑然,那人继续道:“为何刺客会晓得你哪日出宫,是谁告诉你筑歌台那有热闹看,谁引导你上那处木楼,谁将你的行踪暗地里递出去,谁对你的作息习惯爱好最为清楚,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些跪着的人,个个都有嫌疑,没嫌疑者也难辞其咎。此为二重错。”

雪穆恂瞪圆眼。

“第三重错,是刺客险些得手。这些人以你为主,依你而生,你若丧命,他们却能好好活着,放眼九州哪个地方都没这样的事。”

“可我明明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

“那是雷将军去得及时,是你遇上一个为人仗义碰巧又带了好些侍从的经家子弟,是那帮人族刺客年纪太轻,勇猛有余,思虑不足,是天不亡我羽人帝国,你还好好站在这逞威风,可不是你自己的功劳啊太子。”

那人举起三个手指头,“这些人身负三重错,你不仅不罚,还要持剑拦着人行刑。赏罚不公,带头抗旨,处决赦免全凭一己之好恶,你这样有何脸面对得起将你救出重围的雷将军,对得起这些围剿刺客的侍卫队弟兄,对得起这宫里没犯错的其他人?小太子,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笑你么?”

“不是笑你自不量力,而是笑你,从一开始发力点就错了,寻常人可以拎不清,可你是太子,你拎不清就会姑息养奸,看起来似乎救活了人,可暗地里,却会害死更多人。”

雪穆恂握紧双拳,低下头。

雨渐渐有些小,他抹了把脸,抬起头不甘又无奈地问:“我该怎么做?”

那人又笑了,道:“教你现下是来不及了,看着点。”

他踏步上前,扬声道:“殿下仁慈,饶尔等不死,然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在场有品级者削去品级,无品级者充入徭役,风尚仪,革去尚仪位,处黜翼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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