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1/2）
有一件事，不论在现实里还是梦境里，都明显异常。那就是就是他似乎停在了二十岁的样子，不再生长。而其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公主，他们身上都被时间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找了公主十年。如今梦里的公主已过不惑，脸上的皱纹日益增多，发里有生出不少银色。
神是公平的，时间不会对美人格外开恩。
不过，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她的爱。在他眼里，她还是如当初惊鸿一瞥、倾国倾城，时间和往来不仅没能消磨掉最初的悸动，反倒是给惊人容貌增添了厚重与内涵。
他面前的不是一张画、一副皮囊，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灵魂。
倒是公主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点点哀伤的神色。不过见他来了，又立刻打趣道：“神对你真是好，你这些年不仅丝毫没有变老，反而更英俊更耐看了。我都不想和你坐在一起了。”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直到兹焉的下一位长公主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他在风蚀城里，看到一架驼车飞驰而去。驼车挂满珠琅，里面端坐着一个盛装的女子。穿着浅色的纱衣，手腕脚腕上缀满金属链子，头纱上挂着属于兹焉的七根纱羽。
车子行到大漠中央，她摘下纱羽，独自下了车。这个时候，他方才意识到，这个女子是什么人，而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回程的驼车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看，笔直地往大漠中央去。他到的时候，新的长公主早就没了踪影，他大声呼喊，回答他的只有潇潇的风声。
忽然间起了沙尘，黄色漫过来，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来大漠时一样。空气里的沙和尘土把他包围，他捂住口鼻，正要趴下，却隐隐看见沙里有些什么。
起初只是一团白影，后来依稀能辨出一个人形。坠地的白色衣裙，零星的金属色，飘飞的衣角和头纱。这个身影穿过沙墙，走到他面前。
竟是公主。着着和初见时一样的衣服，容貌也如初见一样。
狂风肆意，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顶着风沙，努力地想站直向前走。但都一次次被压回去。虽然他还在找，还在等，但其实他心底里也多多少少知道，公主多半已不在人世了。若是没有梦境里的那一点点牵挂，他根本不打算活到今天。
此刻，在现世见到十八岁样貌的公主。他在喜之外，也不可避免地有着惊和疑。
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他穿不过风沙，公主却可以。公主走到他面前，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压过风声，尤为清晰和响亮。仿佛是响在他脑海里。
他抬起头，只见公主大笑的嘴角裂开，身体从中间裂开、折断，里面窜出一团黑雾。黑雾吞噬了公主，裹挟着风沙向他袭来……
他再醒来已是三天后。他睁开眼，模糊看见一片蓝色。
他躺着，身边无边的大漠寂静着。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抬手捂住看不清的眼睛，留下两行泪。
上古的时候，兹焉确有神明，不过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已经没有人再管兹焉的事情和人们的祈愿了。但是神的故事却留了下来，普通人的信仰不仅没有湮灭反而更加笃定和虔诚。这是好的一面。同时，在与神相关的种种变迁里，也产生了很多不合理、怪异和变异了的约定信条。嫁给预言者的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皇室的少女被扔在了大漠之心，然后凄惨的死去。她们的死，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只是空空埋葬了自己的生命。
养尊处优的少女，在人生最后的日子，是如何从希望变成绝望，如何惊叫、如何害怕，如何饥渴难耐，又如何在黑夜里瑟瑟发抖，都不会有人知道。少女们的恨悄然累积着，慢慢长出一个骇人的怪物。
“啊，多少年了。下一个可怜的公主还没来吗？”
“再吃几个，再吃几个，我就能成形了。来啊，快把公主送来啊！”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那么他们在送来最后几个公主前，还给怪物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副有通灵特质的□□。那天大漠里起了沙，那是怪物看见那具身体兴奋地尖叫。
一阵黄沙吹过，男孩挡住了眼睛。而怪物便在那时钻入了他的身体，扎根在了他的梦里。无论他在不在大漠，怪物都在他梦里修养，同时等待着下一位能将它滋养的公主的怨恨。也正是因此，他后来的梦里才能有他的公主。
那是被吞噬的公主，所留下的最为纯净的灵魂。
而现在，怪物累积了足够的力量，终于可以对现实施加影响。它迫不及待地鼓动着被烈化了的怨恨，掀起狂沙，把城池全都毁于一旦。
兹焉也全都没有了。
他脑海里，是怪物的狂笑声，公主们的挣扎声，还有无尽的哭喊声交杂在一起。
他的身体里有吃了公主的怪物，而这个怪物却也用梦境给了他唯一的生存的意义……
“救救我，救救我！”他的脑海有一个非常小、却异常明晰的声音。他这一怔。这是最后被吞下的公主的声音，她的灵魂里还保持着一点极其微弱的自我意识，没有完全被怪物吸收。
“把我的魂魄赶出去，怪物便无法具化。时间或许也能倒退。”
“时间？可是被赶出去你会灰飞烟灭。”
公主笑笑：“我本来就不觉得人死能有魂魄留世。死都死了，又何惧灰飞呢？”
他想想也是。或许，比起被困在怨恨具化的怪物里，这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就像他自己，他现在也只想选择死亡。可惜手边没有一把利器可以直接割喉。这样也好，就让他也感受一下公主们死前最后的恐惧吧，也算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的肉身死去了，最后跟所有公主们的身体一样，在沙漠里化成一具白骨，然后再经过更多的时间，化成身下砂石无数。
只是他的灵魂却被迫留存了下来，跟公主们的灵魂一起被禁锢在名为怪物的空间内。兹焉已经灭国，不会再有新的长公主来提供轮回般的怨念，但是已经化成怪物的怨恨也无法消散。于是，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所有公主死亡的故事不断重复、交替上演，直至地老天荒。
事情本该这样。只是他死后，用自己的灵魂代替了最后一位公主，却造成了力量的盈出，在某种意义上，把禁锢变成了回环。
他控制多出的力量，倒退了梦里的时间——回到了他还小，而他的公主尚未出嫁的时候。然后重新前进，借以获得虽然短暂，却可以相聚的时间。在梦的时间正常流动的时候，他也重新收集力量，每次集够，就再次倒退，如此往复，在夹缝里找寻短暂的唯一幸福。
父神感觉到兹焉的异动，下界查看。可惜，他来得晚了些，只看见了一片废墟的兹焉和荒漠里纯真灵魂与怨恨怪物交织产生的这个回环。父神挥手，清除了跟兹焉有关的一切记忆。他再挥手，要重新净化这片土地。可在衣袖即将摆到最高处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副画面，大概就是人们所说所谓天机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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