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1/2)
我不打算回兹焉,所以便往东走。而东边,正是草原的方向。
我在沙漠里,走了整整一天,在日头将落时才看见一缕人烟。此时的我,已经一日未尽滴水,疲乏到达了顶点。白色绸缎的鞋子早被磨破,踩在砂石的每一步,都痛到心里。
我想,兹焉的神大体上还是原谅了我吧,所以才指引我在日落前离开了大漠。但同时,他也是赏罚分明的,所以用整整一天的风和沙来惩戒我。
我才刚刚进镇子,便被一个好心的阿姨扶进了家里。我捧着整整一大碗水,一饮而尽。
“小伢子慢脚脚喝,水多子哩,莫要呛到着。”边说边在我背上轻轻拍起来。
她说的,是带着某种口音的中原话,我虽不熟悉,但也能懂个七七八八。这种方言的词语间,自有一种豪迈粗犷之气。可她手上拍着我的动作,却是温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
我缓过一点,正欲开口道谢。前一口半抿半咽的水,便呛到咽喉里,咳了起来。
“瞧某子说的,这不就咳中了。慢慢子来,慢慢子来,莫要慌呀。”
我咳了有一阵,才好过来。再三确认后,才开口向阿姨道谢。我用上学过的汉人礼节,左手握拳,右手搭在左手上,拱起来作揖。
“抹谢抹谢。倒似你哪里来着,肿么一过人在遮大沙漠子里?”
我笑了笑,擦了擦头上的汗,一出口,语句里竟自然的带上了这种自由豪爽的腔调:“阿姨,我想去草原子呀,你知道怎么走吗?”
这个汉人阿姨,并未介意我答非所问:“某子不清楚,等俺家那口子回来着,他自道。”
阿姨拉着我进了屋,扶着我坐下。她拿起正在扎花的布料,手上做着活计,嘴里便跟我唠起了家常。她说她丈夫是西域的商人,而她则是汉人。她嫁来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丈夫白日外出贸易,她便做点手工活,生活不算富裕,却也其乐融融。
她和她丈夫刚认识的时候,她只会说汉语,而他丈夫则因为南来北往经常跑的缘故,也能听懂不少汉语。而如今,丈夫早把带着口音的汉族话,说得无比顺溜,而她也能说能讲好几种西域语言了。
“阿姨大概还不会说兹焉一带话。”我心里想。这个推断,来自于她初见到穿着典型兹焉服饰的我,却开口说了中原语。她大约也不曾料想我懂中原话,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能让自己心安的话语。如果什么样的歌曲都不能达意,那么为何不选择最温柔亲切的一种呢?
阿姨住的小镇,仍是在贸易路上,但不论是比起兹焉、中原甚至是草原都荒凉多了。阿姨说,她的扎染,都是由丈夫带着,去其他的市集上卖。她也常常跟丈夫一起外出运货,之前那些天,偶染了风寒,所以才在镇子上多呆了几日。她说,她好多年都没有生过病了。可真病起来,才知道身体早不如从前了。我问她,为什么不住去更热闹方便些的地方,她答说这虽然不是她的故乡,却是她丈夫的家,所以也自当是她的家。
阿姨笑着摸了摸我的手背:“约莫子似天神咯,让我留下来等桌你滴。”
我勉强地笑着回应,心里却无法不在意天神这两个字。我远离家乡,背叛亲人,而为的,只是找寻虚无缥缈里不知是否存在、更不知是否值得的爱情。
阿姨的丈夫直到月亮高悬在天空正中的时候,才匆匆地赶回来。阿姨好几次让我先去休息,我都坚定地说想陪着她。她总是安慰我说,快了,快了,别怕,别怕,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心里对丈夫晚归的担忧还是流露了出来。我想,那些安慰的句子,她比我更需要。
所以在马蹄声传来的第一刹那,她立刻就冲出了门。门的开合声、货物的摩擦声接连传来,然后是话语声。
“肿么回似,肿么狼狈。”阿姨上前迎向丈夫,那个男人满身沙土,衣物和装货物的袋子,都破开了口子。仿佛就像一个逃灾的难民。
男人把手伸给女人,把力气和心都交给她,才由她扶着慢慢向屋内走。他是典型的西域人,高大威猛,鼻梁□□,但一出口却是带着点软意的中原话:“你不自道着,幸好啊你末有跟我一起去。兹焉起沙暴撩。莫缩人啦,整个城都死掉撩。”
兹焉起了沙暴……
莫说人了,整个城都死掉了……
……
禾漠回到旧时的那块土地时,兹焉城已经没了。城、集市、母亲侍神的高塔 还有住了十八年的宫殿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尽头的黄沙。连一片残破的墙体也找不到了,一切都被支离破碎地葬进了整片的沙漠里。
兹焉附近的人,见了这般情景,都果断地抛起土地家园逃难了,生怕会遭逢和兹焉一样的命运。他们说,那天来的不是沙暴,而是魔鬼。
神发怒了,要把曾赠给兹焉的土地,全部收回。
禾漠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大漠中心走去。脚被砂子磨破了,鲜血不停地流,样子比那天她走出沙漠时要更狼狈千倍万倍。
看得见的,是脚底鲜红的血痕,看不见的,是心里被捅进的千万把杀人的刀。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连人带心全都麻木,唯有步伐不曾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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