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遍(1/2)
裴景熙还记得,长者说,令他饱受折磨的那样东西名叫子虚,此物还存有一双生乌有,意喻世间情爱,皆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但对他来讲,周遭的一切原本便是虚幻缥缈的,唯有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而只有对方在身边时,他才能感到时间的流动。</p>
慕容胤却恰恰相反,在这人跟前,时间对他如同静止,他的心是静的,神是静的,外间一切纷扰可以全然抛开,胸中所有烦愁都能悉数忘却。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他的下颌枕在桌沿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天,身边人的手搭在他低伏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慢吞吞打了个呵欠,眼底浮起一片将睡未睡时的朦胧意态,“你再拍我两下我就睡着了。”他说着拱直后背,坐起身来,捉住对方那双在屋中烤着火还冷气直冒的手,捂热之后又照直揣进怀中。</p>
裴景熙隔着衣裳摸到他怀揣之物,微微一愣,面生好奇,“揣的什么,鼓囊囊的。”</p>
他伸手取出,瞧见也不觉一愣,“刻刀和竹简,原本准备接着给你刻下一卷,还没动手你大哥就来了。”</p>
裴景熙从他怀中抽出双手,五指顺着对方修长的颈子一路摸上面前人五官分明的脸庞,“不刻了,累得很,我以后不读了。”</p>
慕容胤偏头将吻贴上唇边的手指,“好,不刻了。”</p>
面前人似是想到什么,轻轻开口说道,“不如你也教我刻些字来。”</p>
他依言铺开简牍,将刻刀放进对方手中,掌心贴上他的手背,似儿时这人教他写字一般,紧握着他执刀的手,教他篆刻。</p>
刀尖顶在竹面上,那人笑问,“刻些什么好?”</p>
他不假思索道,“刻慕容胤是裴景熙矢志不渝,一生挚爱,刻一百遍。”</p>
裴景熙听他这话,禁不住闹了个红脸,“莫来说笑,这有什么好刻下来的。”</p>
“我晓得这话你说不出口,那便刻下来,于我也是安慰。”</p>
他心有所感,“怎光我刻,不刻你来?”</p>
慕容胤抬眼看向书架上满满当当堆摞的卷轴,“你房里的书卷,上面刻了千言万语,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意。”</p>
原本即是说笑,对方这般讲,他便更加不能推脱,默默将脸转向掌下平滑空白的简牍,他的手已使不上几分力气,一笔一划几乎全是借着对方的指力在行走,刻刀刚韧,不似毫锥圆润柔软,竹简质坚,不比纸张轻盈贴服,起笔费力,勾笔难成,可谓步步艰涩,如果早知人生这样短暂,他从前一定不会故作矜持,对他不理不睬,不会无理取闹,对他恶语相向,不会置身事外,让他在偌大的深宫里步履维艰,“阿胤,你恼我么?”</p>
慕容胤看着刀笔下歪斜粗陋的字迹,“恼得很,从小到大,都是我对你好,你对我坏,我再对你好,你还对我坏,我继续对你好,你依然对我坏,等有一天,我不对你好了,你才开始知道要对我好,等到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时候,你却又要离我而去了。”</p>
裴景熙指腹来来回回摸着竹简上那个笔画繁难的“胤”字上,当做并未听见他最后那句话,“明日我便搬到中院去了,以后莫再来了。”</p>
“好。”慕容胤不是个傻子,这人一大早先叫老太医对他说了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暗示药石寻来,也是无用,不多时,又叫兄长请他过府,这般急着澄清误解,要裴家对他冰释前嫌,更借母命,往后不再相见,这样他便不能瞧见他临终时不堪模样……他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敢猜罢了。</p>
“往后遇事不要冲动莽撞,要三思而行,也不要瞻前顾后,犹豫踟蹰,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不要被任何人左右。”</p>
“记下了。”</p>
裴景熙还想交代些什么,可终究没能说下去,“接着刻吧,一百遍要刻好些时候呢。”</p>
是,是得接着刻,一百遍太少了,刻上千遍万遍,刻进骨血,刻进魂魄才好。</p>
可惜他终究没能刻上一百遍,从白天到夜晚,也不过只刻十多遍罢了,他累了,累得一早就把刻刀放下了,累得只能歪在对方怀里喘气叹息,“慧极必伤,我倒宁愿你不要这样聪明。”</p>
慕容胤将嘴唇轻轻压上他的鬓角,眼中迷惘,慌张,也许还包含着恐惧,“难道果真情深不寿么?若你不能长命百岁便是因为对我用情,那我宁肯你对我无情。”</p>
“方才娘亲质问我,你接近我,究竟图裴府什么。”</p>
“图裴府三公子景熙,装腔作势,心口不一。”</p>
怀中人蹙起眉头,“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对人说,我清风皎月,不二君子。”</p>
“我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你不好么,岂不是要显得我极没有眼光。”</p>
裴景熙眼尾也勾起笑意,“那我下回也不再对旁人说你的不是了。”</p>
他听了这话,很愣了一愣,“你难不成还经常对人说我的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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