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1/2)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背负着说不出口的隐秘之殇。苏倚远身上背负的,其实一点也不隐秘,相反,那是闻名到整个苑弥都拿来作为茶后谈资的话题。
那就是,他说不出口。
是的。在背过身去的时候,可以隐隐听见别人这样叫他,城西苏家那个哑巴公子。
乔伶叙是这样的存在。他不对无关紧要的事情感兴趣。或者说,他对别人一切的事情都不记挂。他想知道消息的那些人,都已经早早下落不明。
那日的阁楼上,他只低着头认真看着他为他备下的暖炉,没有在意周围的反应。这是他从来就没有的习惯。况且那个时候的他的确冷,只忙着去贪婪突获的温暖,根本感受不到红姨当场的僵硬。
唯有相如易吊着美目,站在那一侧的廊道上,隔着垂幕静静看着阁楼上的一切。
在小孩身边这么久了,自己当然最清楚不过。相如易淡笑。
在这个世间,烟浓或者雾沉,雨霁还是晨昏。其实乔伶叙已经很少有所知觉。所以即使你苏倚远在众人的哑口无言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又怎会为此吃惊和动容?
苏倚远不是天生的哑巴,整个苑弥城都知道的。可是从皇城归来,众人本以为他会急于重建金家。可这苏倚远却没有想象中的扬眉吐气,反而在城内做了三年的哑巴,这件奇事,惟有乔伶叙不知道的。
街坊间一直流传的版本是,皇帝答应把属于苏家的荣光还给苏倚远,却还是耿耿于怀当年的事件,于是夺走了苏倚远的声音;而另一种说法是,苏倚远自那年经历家变之后,年幼的他受到强烈惊吓,当年就已经失了声。
所以当时,在众人惊讶愕然的目光中,只有乔伶叙直视着他,对他说:“只怕,公子这一番好意却着实多虑了。”语气里夹带丝丝的不屑,也为觉得这般对话有何不妥。
相如易看着苏倚远离开时脸上的笑意,玩味地觉得,这个人,也许有点意思。
当情销楼里还没有出现在辛玖城,当城西的苏家宅院里还是一室荣光的时候。
府上唯一的苏公子苏倚远只是生性稍显沉默而已。他手下发出的乐声多于他出声的次数。
精于音律完全归功于他那位白衣胜雪的娘,娘一心教他抚琴,可是幼年时的倚远,觉得弦琴笨重,无法一步一音。较之爹那件不离手的乐器,少了一份灵动。心痒难耐的苏倚远,就找了个空儿,偷偷溜去爹书房,擅自拿走双亲的定情信物。本来只是想要偷偷把玩一下立刻找机会还回去的,却在再次潜进书房的时候,被正在闭目养神的爹抓了个现形。
本以为会换来一顿严厉的训斥。苏家一直家教严明,几点背诵几点书法几点抚琴都要求分毫不差,严父慈母的准则一直遵循。这次进屋行窃,苏倚远完全是自找苦吃。
可是出人意料的,逆着光,爹微微的笑意和着袅袅的烟,对他说:“倚远啊,在我有生之日,这支箫,必是不能离手的啊,不然你娘不知会做何想。不过,终有一天,它会代替我们伴你终生,带着我们对你不灭的爱。”
不知怎的,或者是小小的倚远体会到了言中的深沉的感情,或者是第一次,被爹外露的温情所击中。苏倚远第一次犯了错没有被罚,却在跨出书房的那一刻,眼眶红了一大块。
爹是朝廷命官,四品巡抚被安排在苑弥城,只因此地北望黄河,扼住中原地带的咽喉,乃重要的战略据点。倚远在苏府里的来来往往的应酬里,唯一记住的,就是爹那淡淡的漫不经心的侧脸。
只有和一帮挚友相约结伴喝酒的日子里,倚远才敢偷偷地在饭桌上瞄看爹的脸色。看着爹棱角分明的脸上,隐隐散发出玉润色泽,童年的心也就随着那种光,在不远处就蕴着动荡。
只是倚远还不知道,那种明亮,远处就蕴着漫天的血光。
圣旨一声令下,倚远仿佛听见周围惊天的呼喊。当朝皇帝最宠爱的文官之一,苏臻沿,为了一场文字狱上书抱不平,居然在一夕间被宣布判处凌迟。
廊柱后面的苏倚远,在被惊起的一片汹涌里铭记住了的,还是爹不动声色地沉静侧脸。
晚饭时刻,桌上还是如常的气氛,正常到倚远怀疑自己白日里所见到的事情,不过南柯一梦。晚上的时候,苏倚远早早洗漱就寝,然后在最睡意朦胧的时候感受到谁印在额上的吻。
不是娘柔软湿润的唇。那份触感,干燥粗粝,却那么温存。
梦中依稀看见娘的含泪的笑,流露出天下女子共有的对于孩子的宠溺之情。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臂膀说,“我们倚远呐,一定会长大的。”
然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娘塞到自己的手心。
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是和爹一般大的年纪的男子。比起爹的英气,他更多了一份妥帖。他走近他,嘴角含着笑,伸手按住倚远的额头:“苏倚远,你可愿意跟我走?”
小小的倚远下意识捏紧手上的玉箫,小声地问:“我的爹娘呢?”
男子直视孩子清凉的眼,答:“你爹,一大早被送去皇城了,你的娘”说着他移了目光,“你的娘,她也随他去了。”
苏倚远转过身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片冷清的苏府大堂的横梁上,是谁的白纱衣角,在半空中虚无翩跹地飘荡。
伶叙起身给倚远倒茶,眼睛却盯着光滑的茶杯边缘,暗褐色的茶水缓缓注入。倚远不说话,也把目光放在这套印着梅花图案的茶具上。
乔伶叙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正式对话。相如易大早上跑来说苏府的往事,他的叙述不起波澜,伶叙起初也未刻意上心,但是当听见那一角雪白的衣裙,当时也就顿了顿,不禁就联想起当年娘飘满药香味道的房间,俨然全是同一派温柔的残酷。
倚远啜了一口茶,只觉得满嘴清香。他暗自观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眼是冷清的,目光里还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只是碍于彼此生疏,所以不便发问。
他居然也对我感兴趣?苏倚远有些发笑。
最初只是为那份空洞皱眉,倚远有点无法相信,技艺如此出神入化的人,琴声里居然没有灵魂。那明明是一首愁肠百结的曲,却被他生生弹成冷硬的调。
后来走近他一看,才知他身在高高的楼上,心却在深深的崖底。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告诉你,他其实已经绝望,他只是带着什么理由不得不支撑下去,世间并无其他的留恋。
倚远每日定时出现,亦是来分享他的喜怒酸甜。只有同行,才能体味到同一首曲里面夹杂的不同微妙心情。偶尔他会变得柔软一点,大抵是因为后院的花树按不同的季节争相开放,有时候会比一般情况更加生硬,那么,就一定就是因为阴霾的雨天,或者哪一个太过低级的客人。
这种小小的私密感,在倚远心底无声的流淌着,渐渐成河,却在昨日里听出他的手下的断音。
再观察了番才发现,那个阁楼其实是个风口,即使穿的再多,冬日的风也会带来骨节上的酸疼。倚远并没有真正的靠近过他,却凭着身形和肤色依稀觉得,他还是虚寒的体质。
因为他的脸,永远苍白着。
猜想到伶叙在好奇的,和城里其他人是一样的。倚远放下杯盏,主动回答:“我毕生感激那两位大人,他们在当年的风波里带我离开,也最终为我的父母昭雪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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