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1/2)
那之后好几天,将军府一切如常。
少了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和一个不讨好的婢女,似乎对本就人多而嘈杂的将军府没有什么影响。
人们都不太在意,毕竟,落难的不是自己。这走的是别的什么人、走得走不得,也无碍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各自打牌吃酒,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除了王晚曦。
王政忠记得自己是一句话把她寄在了大娘子名下的,可这女儿却并没有去烟萝苑侍候在杨凤仪身边。她娘走后数日,她仍旧是独自一人守在雪竹苑中,自己洗衣裳做饭,自己煮茶弹琴,自己练字绣花……
她就和她的娘一样,但凡是见着父亲要进苑门,起身就去把房门呼啦一声关了。
自然有人觉得这是大不孝。
可是她父亲,身为开国大将,每每吃了一个黄毛丫头的闭门羹,竟也不说什么,向着门内高喊两声“晚曦!开门!”,不见答应之后,就像个要不着糖葫芦的孩童一般识趣地走了。
后来还是杨大娘子觉着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晚上一个人睡或许会害怕,画栋毛躁她是信不过的,于是就每日戌时让朱帘去雪竹苑陪着晚曦一起过夜。
王晚曦从来都觉得自己这位父亲大人很懦弱,什么指挥使、都部署、大将军,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骨子里还是个软柿子。
不只是在府中,在外更是如此,什么解州刺史云云——自六年前征讨太原回京,官家赐了她爹这栋京城府邸之后,一家人就再没有回过解州。她爹每日都去上朝,可也就拿着笏板傻站着,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和官家提什么“日月若驰,无所事事”之语,乃至“上雕鞍、建功业”之求。
想刘备当年寄于刘表篱下,闲居荆州数年,尚且髀肉复生,悲切不已。这人要是真的逆来顺受久了,保不齐会闲出什么毛病来……尤其是她爹这样,身不离鞍、南征北战了几十年的……
可王晚曦虽是怨,却并非一直都这般厌恶她这个逆来顺受惯了的爹。
她爹也有另外一面。
雪竹苑中有一座小仓房,不大,里面只能放下一双桌椅一些杂物。
前些年的时候,王晚曦每一次看见她爹吃了她小娘的闭门羹,就会偷偷跑来这仓房边上,赖着不让她爹走。
她觉得她爹总是有好东西给她的,譬如二三诗本子,一本好书,几支兔毛小楷笔,市面上断销的油烟墨,泾阳运来的宣纸,甚至亲自攀上前人碑林,一张一张拓回来的字帖子……
这些“好”东西,实则都是从两个弟弟的份例中匀出来的,可晚曦十分珍惜。凡是匀给她的,都小心收好,存在这座小仓房中。
日子久了,这小仓房里也算得上文房四宝、琴棋针线一应俱全。
而她爹每每进不得凌小娘的房门,也不好意思转头就走,无意之中发现了女儿的这间“小金库”,甚是惊讶,于是常在这仓房中歇脚,写几个字,画几座楼阁,喝杯女儿煮的茶,听首女儿弹的曲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王政忠是个武将,如何会写字画画?
人尚不可貌相,海水且不可斗量。世人皆知“倚马可待”的故事:东晋的时候桓温领兵北伐,让手下的袁虎写讨伐檄文,袁虎靠在马背上,不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纸,恒温一读,竟还写相当不错。
据说王政忠跟随官家北伐那年,官家觉得雁门关甚是壮阔,就问王政忠能不能画,王政忠不答,要了碟水墨,请赐了张纸,靠在马背上,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就还给了官家一卷磅礴的雁门关图。官家一看,似闻羌笛数声,似觉东风不度,连连叫好。即刻让人收了,说打完胜仗带回去,定让人挂入寝宫……
所以,这王政忠不单单是员大将,书画拿出手也算得上是绝艺。他既常在雪竹苑的小仓房练手,王晚曦在一旁看着,比划着,自己再琢磨琢磨,久而久之,也就得了几分精髓。
她反正觉得,这些笔墨,是她爹给过她的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王晚曦练过许多碑帖,画过许多亭台,看过许多琴谱,也读过许多书。她最向往的,是书中竹林七贤的风骨。
却说,人所擅长的事,不可一概而论,其中必然有几样精进的。
所以王晚曦自认为有两件擅长之事,一是琴,二是画。琴,自是她小娘教她的,而画,则是她爹如此无形之中无意教会的。
书山太高,学海太深,有时候,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或许并比不上师傅的两三句提点。
可是,又岂是人人都能有师傅的呢?
三日之后,那位姓兰的师傅真的就来到了将军府,来为王昭远讲四书五经。
这位兰先生岁数大了,再不能和以前在国子监中一样卯时就起,加之行动甚是不便,于是说好了每日未时才来,酉时下课,再为王昭逸解些《诗经》疑难,而后在中堂与将军和二位小衙内同用晚膳。
在饭桌山上,兰先生自然要与将军聊一些庙堂近闻、前朝旧事,再问问两位小衙内有何独到见解,是为“熏陶”。
罢了,将军自差马车好生送先生回住处。
为了不打搅两位小衙内,杨大娘子明令女眷们从未时至酉时都不可在廊上走动,更不能随便进穿堂、过中堂间。
连着数日按部就班,各房的都循规蹈矩,将军府俨然变得像个小书院,就连平常弄鬼掉猴窜天入地的王昭逸似乎也开始静下了心,颇让晚曦刮目相看。
直到这日,她向大娘子请了万福,去贺裳成衣铺看了看冬衣的进度。
贺裁衣说里衣的原料子有瑕疵,换了批新的绢纱,货还没到,怕是得多等几天。王晚曦便道了谢,自去瓦市买了块桂花糕打算晚饭将就吃些,瞧着酉时了,才折道回府。
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她从景门进了后院,就看见昭远和昭逸两个弟弟坐在墙根儿上,拿了个瓷壶,似是在喝茶。
她就走了过去。
王昭逸背对着来人,本还全无察觉,见昭远瞪了瞪眼,才赶紧把瓷壶往身侧藏。
他姐上去一步就揪住了他的耳朵,“藏什么?藏什么呢!”
“姐!姐你放手!疼!”王昭逸一面拨拉开他王晚曦的手,一面还护着那壶,“就……就是跟四弟小品两口嘛……这是爹爹给的常州紫笋茶,一两银子一钱呢……”
“行行行。”王晚曦放开手,“你们的东西金贵,我喝不起,小气。”
昭逸把瓷壶又往衣摆下面藏了些。
昭远在一边看着,暗笑着不说话。
王晚曦就问,“这个时辰,你二人不该在中堂陪着爹爹和兰先生用饭?”
“嗨,人家是大人,”昭远摊手道,“有些事情不能让小孩子听的,‘你小孩子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是啊,”王昭逸道,伸手装作捻胡须,“‘你二人先回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先生商议。回去莫玩闹,温习今日之所学,我明日问话!’”
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大人说话,轮不到小孩插嘴。
大人的事,你们别的不用管,埋头读书便是……
王晚曦看着两个弟弟模仿得惟妙惟肖,扑哧一声,三兄妹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好不容易缓下来,晚曦指着昭远,“既是明日要问话,老三,你说说,这几日都学了什么。”
王晚曦此人,还是颇有长姐风范的。平日虽对谁都是张刀子嘴、火爆脾气,倒也还分得清主次轻重。
只听昭远道,“《大学》讲完了,现正讲《中庸》,讲到了诚,‘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这些文章我虽自己研读过,可听先生一讲,还是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晚曦频频点头。昭远这孩子,是向来不用她多操心的。
于是又指着昭逸,“老四,你呢?”
“我也没跟着一起听啊?”
“人家先生好歹也给你解了你这么多日的疑难,半点收获全无?”
“你要突然这么问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说,《诗经》上说:‘在彼无恶,在此无射’,你有何见解?”
昭逸思索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在彼无恶,在此无射……这……这不就是说,在那里没有恶人,也没有会射箭,人们品德高尚,又不崇尚武力,自是天下太平……”
王昭远捧腹大笑,推了他一把,“哥,得了吧!你这胡侃神吹的本事,留着以后进考场了再用不迟!”
王晚曦又好气又好笑。
“昭逸啊,你多下点功夫吧,《诗经》通透了,才能读懂《中庸》,我先给你讲些,谨防父亲明日罚你,这‘在彼无恶,在此无射’,说的是为君者无人厌恶,不遭人厌恨,日夜……”
话说一半,忽然吸了吸鼻子,“等等,什么味道?”
刺鼻的味道。
俨然是从王昭逸衣角散发出来的。
有人觉得这种味道是“风吹柳花满院生香”,有人却觉得是“郁郁之中清苦难言”。
王晚曦一把就将王昭逸藏在衣摆下面的瓷壶夺了过来,打开盖字一闻:
果然是酒啊!
“好小子,”王晚曦用双指夹住壶颈晃了晃,“背着爹爹和我偷酒喝!我是说怎么连本《诗经》都读不完呢。老实交代,哪里偷来的!”
“不是我!是四弟偷的!”昭逸就指着昭远。
昭远急了,“还不是你出的主意!怎么怪我呢!”
原来,这两兄弟也跟着兰先生听了几日学,就发现这位白胡子学究每日来府上的时候,腰间都会挂一只一尺长的葫芦。王政忠给备的茶也不碰,每每在案前讲得口干,就对着自己的葫芦嘴儿闻一闻,闭上眼睛喝上一口,而后长叹一声,十分满足,继续摇头晃脑。
昭远心无旁骛,本还没在意。
可是到了这晚,兰先生去了西厢,跟昭逸摇头晃脑地念着“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忽然不念了,打开葫芦嘴儿,闻了闻,呷了一口,十分满足,闭眼长叹一声“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王昭逸没有喝过酒,顿时双眼发亮,就好奇这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
这日,兰先生俯在案上小憩,昭逸终于怂恿着弟弟把这葫芦偷偷摘了下来。酒倒进瓷壶,原葫芦里装上水,照旧给先生挂了回去。
后来父亲又说有事要议,遣二人回房,二人喜出望外,捧了瓷壶就躲到墙根上来偷着喝。
“姐,你看,”昭远觉得十分委屈,“我们就想尝一口,这事能不能别告诉爹……”
晚曦总是向着两个弟弟的,此时十分为难,阴着脸,“不告诉也就罢了,我就当没看见,可是你们……倒出来就算了,你们还往里面装水!”
“现在怎么办?”昭远着了急。
他本还以为自己灌水这把戏挺聪明的……
昭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看这先生也这么大把岁数了,他要是发现了赖我们,我们就说他老糊涂了,自己装的是酒是水也记不清……”
“这……”昭远皱眉,“这不太好吧,这可是师长……”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旁边一言不发的王晚曦忽然把瓷壶的盖子打开了。
“姐……”
王晚曦捧起瓷壶就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觉得没什么味道,又叼着壶嘴喝了一大口。
昭逸这时已有些醉意,可昭远还是三分醒着的,看着姐姐喝了这么多,着实吓了一跳。
“姐,你……”
他二姐可也从未喝过酒啊。
王晚曦呛了一口,咳了两声,“我也尝尝。”
昭远吓坏了,“这……我们……”
“放心,有什么事我替你们扛着。”
捧起壶,又是一大口。
这酒,确实是有些呛人的,却不知是酒劲儿不够还是怎的,竟呛得人愈加清醒。
昭远汗都吓出来了,一把抓住了他二姐的手腕儿。
“姐你别尝了,这酒很烈的,四弟已经醉了,你……你要是再喝醉了,爹得把我们脑袋拧下来……”
昭逸这时已经醉得不轻,双眼迷离地看着他二姐,“二姐,我说过的,这东西是好东西,对吧……”
身子一歪,栽在王昭远肩头。
昭远震惊地看着他二姐,他二姐则纳闷地看着瓷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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