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2)
说是休假,其实许临得到的只是三天的假期。四月份心血管病人增多,乍暖回寒的天气可说是发病高峰期,医院急诊压力增大,全院不予批准超过三天的休假。
□□没做成,这宝贵的三天全部被许临用来睡觉退烧了,所幸在接到医院催促的电话后,他能站在手术台上不知白天黑夜地连轴转,一台接着一台,有些手术他甚至不知道病人是谁,是谁的病人,只是机械般等待助手开胸、锯胸骨、撑开提供视野,然后他走过去面对一颗跳得或快或慢甚至已经不跳了的心脏,通过各种提前想好或者没想好的途径让它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许临很幸运,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价值就在于这份“幸运”,不管使用的是预设好的途径还是开胸根据实际情况临时找到的办法,他的病人没有一个死在手术台上。
四月五日清明节,医院住进一个在外地退休的老教师,六十多岁年纪了,身体已经饱经风霜,来到阜外做的是第三次手术,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那时在天津接受了第一次主动脉瓣二尖瓣机械瓣膜置换,后来病情有了反复,又在天津做了三尖瓣二尖瓣周漏修补,现在他的心脏再次出现严重问题,气喘心悸不止,生活质量已经不能保证,在阜外预约手术预约了半年,终于等到开胸的机会。
因为患者年龄偏大,心脏问题又异常复杂,心肺肝肾的指数都不理想,于是邢建国和许临再次成为搭档,吴韩被选为二助,高兴得不行,终于有机会一睹“大神+天才”的组合。
吴韩小心打开胸骨,被惊呆了,他从未看见过如此严重的纵膈内粘连,原先的结构和手术痕迹荡然无存,心脏已经严重走形,甚至没有基本的轮廓,看起来就跟个无规则生长的肿瘤一样。
邢建国和许临头上戴着额灯各站一边,淡定地看了看这颗“肿瘤”,知道情况比预想的更加严重。二尖瓣瓣环下长着一圈和骨头一样硬的钙化灶,清除这一圈钙化灶实属不易,稍有不慎,骨刺一样的钙化灶就有可能刺破心肌,导致心脏破裂,最终危及生命。
大神和天才有默契似地异常沉着冷静,相互配合着耐心而周密地一点点清除骨刺,依次为病人换上新的二尖瓣机械瓣和三尖瓣生物瓣。体外循环科医师精心辅助循环,麻醉科副主任医师也在严密监测体征调整心肺功能,超声科团队在一旁进一步作食道超声监测提示心肌和瓣膜活动良好。
手术做了将近10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半做到了下午饭点,邢建国乐观地说能赶上饭点也是个“小幸运”,团队十来个人全部筋疲力尽,不过为了配合主任的乐观也得用力竖起大拇指给个微笑点个赞。
这台手术最终被全程拍摄记录成视频,在医院内部网络公开,在下面点赞的人不计其数,里面不乏全国各地医院的专家和教授。
沈晓桐呆在办公位上看视频看得入神,不知这种刀尖上挥动自如的用力方向与力度自己此生是否能掌握…。
这位老教师在做完手术两周后终于能够慢慢下床活动,拿着鲜花和妻子与团队成员合照,邢建国和许临没在,因为一个多月前许临接收的那个植入了六个支架被开胸的病人,于昨日离开人世,家属质疑医院存在医疗过错,大神和天才不得不呆在医务科面对一桩医疗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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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母亲来到北京探望刚参加工作的我,说是胸口有点憋闷,我带她来阜外医院就诊,诊断为严重冠心病,做了冠脉造影和支架植入,造影显示:RCA近段100%闭塞,植入3.5*28mm支架四枚。植入还不到一年,我母亲又因为胸闷心慌再次进入阜外治疗,入院诊断为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又做了冠脉造影,显示前降支中段50%狭窄,钝缘之80%狭窄,右冠原支架通畅,远端自发夹层,狭窄70%,在回旋支一第一钝缘支置入2.75×28mm支架两枚。”病人的儿子是北京一家中学的老师,在会议室里大声阐述父亲在阜外心内科就诊的情况。
“没有想到的是,半年不到,这六个支架全堵了,第三次到阜外,心外科的许临医生诊断血管里塞的支架太多,已经无法再撑开了,得切腿上的静脉做搭桥,这次做完手术九天后出院,没想到我母亲出院后不到两天就出现喝水呛咳的情况,脑出血倒在地上,我工作又忙,回到住处发现人已经凉透了…你们医院在对我母亲做手术之前有认真评估过吗!?我母亲体重偏轻,你们的肝素剂量是75毫克,肝素是抗凝血药,使用75毫克的肝素剂量明显偏大,她一直吃着抗凝药物,所以在术中再使用大剂量的肝素就直接增加了她脑出血的风险。在术中患者出现脑出血的症状,你们也没有及时处理….。”
邢东起坐在许临旁边,不耐烦地听着病人儿子哽咽的阐述,冷冷看了许临一眼,然后转头对着坐在另一边的同事说道:“我早说过,她这么大岁数了,根本就不应该接进来开胸,有些人啊,非不听,是嫌大家在医院忙活得还不够累,非要拉到会议室看看家属的悲情戏才过瘾。”
“正因为你们科室过度使用支架,才导致她最终非做搭桥不可。狭窄不到70%,也未必要用到支架,我看过她以前做过的CT,你们最起码多塞进去了三个。她的主血管已经病变,多支血管有狭窄,本来就应该优先做搭桥。这些情况,要不要我也在会上说说?”
邢东起摩挲着手里假装记录做样子的圆珠笔,眼眸低垂不说话。
许临脸上明显有了笑意,继续小声说道:“手术过度使用肝素,是因为她关键病变位置的支架全部错了位,造成血管堵塞频繁,她腿上的血管比常人要狭窄,我只能用超常量肝素,她在术前一直吃抗凝血药的情况,你们心内送给来的病历上根本没有注明。这些情况…需要在会上说明吗?”
这时的邢东起已经面红耳赤。
“不过你的运气很好,遇到这么一位还会讲点道理的家属,如果我是他,一定追根究底,让你们心内吃不了兜着走。”许临认真盯了邢东起三秒,继而笑起来,嘲讽挂在他的嘴角,毫不经意却已经让邢东起触目惊心。
“责任明明在你们心外,请你说话负责任!”邢东起脸色胀红,扭过身子对着许临大声“纠正”道。
正在含泪阐述的病人儿子也转过头目光诧异地望着邢东起,没想到医生也能“起内讧”。
“邢东起你干什么!坐下!”坐在许临斜对面的邢建国看见邢东起这个样子,大声怒吼。
这次医院被起诉的理由是“心外科过度使用肝素”,许临看了看坐在斜对面紧锁眉头的邢建国,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再说话。
这是他唯一能为老师做的了,如果自己不能说实话,那就只能选择不说话…
为病人植入支架的主刀医生正是邢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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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纠纷,你记住,是心外帮你担下来的,和你们鸿主任已经沟通过了,科室部分的赔偿你们心内要担一半,你这个月的奖金,一分钱都拿不着!”协调会议刚结束,病人的儿子被医务处长送出门,一行人前脚刚走,邢建国就在后面指着邢东起鼻子骂。
许临坐在椅子上不动,一只手伸进白袍捂着胃,一只手打开手机看未接,旁边邢建国和邢东起的父子矛盾仿佛发生在他的平行世界一样,他的神色如常,专注翻着未接。在心里分出轻重缓急,看看先回哪个。
邢东起恨恨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许临,吼道:“这次用到肝素,也不能说他就没有过错!你袒护你这个得意门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心内吗!?就是为了离这个怪咖远一点!当初莫名其妙因为恋母症和梁雨泽结婚,害得妹妹木容整天失魂落魄跟着了道一样,爸,你忘记他以前做的那些事儿了吗!?”
“现在说的是工作的事情!你为什么无理还要辩三分!?”邢建国大怒,他最厌恶的就是邢东起这副郁郁不得志却带着仇恨的脸。
邢东起并不理解邢建国的发怒点,反而变本加厉冷笑道:“就算你忘了那些事儿!那你应该记得许晓晓吧!晓晓从出生就呆在咱们科里,我不是她爸爸,不是她叔叔,我只是每天下班后不时会见到她而已,这样的小孩我也已经有印象有感情了!可他许临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弄没晓晓的心脏!”
邢建国见邢东起已经越扯越远,从自己的错误扯到许临的痛处,再也难以抑制心里的怒气,抬起手狠狠抽了邢东起一耳光,说是耳光,却是比拳头更为猛烈的冲击力,抽得邢东起打了趔趄,一跟头差点摔在地上。
许临的左手下手臂掩在白袍下紧紧抵着胃,最终拨开吴韩的号码,发短信,“你现在忙吗?”
吴韩很快回了短信:“不忙,啥事儿?”
许临:“你没事的话帮我拿点莫沙必利过来医务处的会议室,我这痛得厉害。”
邢东起实在没想到邢建国会跟自己动手,踢了椅子大步走出会议室,邢建国喘过气,半晌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一旁的许临已经痛得把头抵在右手臂上,脸上全是汗。
“你怎么了?”邢建国就知道,这个“得意门生”脸上的不动声色一直都只是伪装而已。
“没事儿,胆汁反流,老毛病了。”许临痛得有点岔气地说道。
“我这过几年退休的人老毛病都没这么严重,你怎么搞的呀。”邢建国皱着眉,开始着急,这段时间在各地开会的走动有点多,除了手术台上碰面,他平常见到许临的机会并不多。
许临生怕老师担心,可他的命理就是这样,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嘴里已经开始犯酸,捂着嘴连忙说道:“纸…老师…纸…”
邢建国连忙把放在会议桌中间的一盒纸巾拿过来,许临从里面抽出了好多张,放在嘴边开始一大口呕出泛绿的粘液。
许临每呕吐一下,身体就跟着抽一下,邢建国的心也跟着抽一下。
“东起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最后一次,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好不好?”邢建国看到许临这个样子,脸已经崩得像快碎的雕塑一样,一块大石头压在心里压得他怀疑自己有冠心病。
许临接连呕出好几口粘液,提不上气接邢建国的话。
呕意退去差不多,许临也脱了力,邢建国要去接他手里脏掉的纸巾,许临收回手,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一会儿自己扔。”
邢建国伸出手,不客气地说:“给我。”
许临只能老实交出。
邢建国四处找找,没有矿泉水,抱怨道:“这个医务处!现在处理纠纷连矿泉水都不准备了!”
许临这才缓过气,有了些力气,挤出一抹浅笑撑起身子对邢建国说道:
“老师…没事的,您别担心,我是怪咖嘛…当初对晓晓作出那样的决定就已经想清楚了的,不管别人怎样说我…我都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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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外科白班医生正常的下班时间在下午六点半,这个月却不得不拖延到晚上九点多十点多,从邢建国这个主任到底下的规培生,人人如此。
夜晚,邢东起在楼顶的天台喝着啤酒,易拉罐堆了三四个,他望着头顶上不见月亮星星黑沉沉的天,心里莫名怨愤,拿起一个空罐子狠狠砸在地上。
这时,沈晓桐出现在他身后,她慢慢朝他走过来,从他身边拿过一罐未开的啤酒,抠开,仰头喝下。
“长本事了。”沈晓桐微微笑着看他,不尽是揶揄。
邢东起知道今天在医务科的事儿肯定已经全医院传开了,恍恍说道:“许临那厮看着就讨厌,出口气也值了。”
“确实挺值的,你老爸和吴韩今儿把许临从医务科扶回来的。”沈晓桐又仰头喝了一口啤酒,望着远处的灯火怅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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