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有人说，一个人的运气好坏，是天决定的。那么舒檀大概就是老天有点喜欢又有点厌烦的类型。有点喜欢，所以降生在舒家，衣食无忧，四肢健全，脑子也清醒，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有变成傻子；有点厌烦，所以父母早逝、亲缘浅薄，勉强撑过一十八年，病还是治不好，风雨飘摇，一个人等死。

遇上简无介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舒檀不清楚。

但如果能有个人跟濒死的他说说话，就算是杀人的恶徒，他也会开口的。生亦何欢，死有何惧。他喘息着在自己的命数里爬行，不为证明什么，也不觉得怨怼。一切就这样发生。

爹娘去的时候他还不太懂事，但他看过枯死的树、打碎的碗。破镜不可重圆，人死不能复生。他望着亡者惨白的面庞，甚至有些认不出他们是谁。舒檀后来才明白，人死瞬间，他的魂魄便会入阴曹地府，留在人世的不过是一具逐渐腐烂的躯壳。他认不出他们是谁，因为他的爹娘已经进了轮回了。

他们不会再回来。

舒檀懂了这一点，往后的日子便很释然。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步上后尘，只是爹娘尚有他挂念，而他自己呢？谁记得舒檀，一个短命鬼，谁愿意嫁他，除了村口算命的老头，谁听过他的名？一卷席子裹一裹，席天幕地而葬，谁替他上一炷香，让他尝尝所谓的香火。

所以舒檀十分祈望地看着简无介，盼望他们能交个朋友。病治不治得好先不提，至少让他知道自己不至于太寂寞。

他并不十分想活，却也不想死。

简无介对他的目光感到莫名，眉心不知不觉皱起一点，似是有些责备。舒檀不怪他，他当然不懂。他们刚刚认识，彼此都不熟悉。简无介是个认真的人，他却被重病折磨得不得不宽容。对自己宽容。

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跑跳，不能离家门三步远。小时候他还能爬山，现在走到山脚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他每天有一半的时间在咳嗽，咳嗽到他疑心自己的肺还在不在。有时候他咳血，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血可流。

他必须宽容。不然不足以活下去。他会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结束自己的人生，仿佛下一世会更好，无灾无难一生安乐。

舒檀念及此处，不由失笑。自怨自艾的过了头，便会悲观。他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人，怎肯放弃这大好机会，一边咳嗽一边奋力说话。他自以为是勇者。

简无介听着他那破锣嗓子，以及胸膛里闷闷的杂音，示意他噤声。舒檀便住了口，忍了好久的咳嗽爆发出来，他咳到反胃，凄凉地干呕。

简无介拍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说：“你可以等病好些再说。”

舒檀更觉凄凉，他沉痛地想自己可能明天就要翘辫子，总之是没多少时间，却连话也说不出口。其实他没说什么东西，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讲了讲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舒檀。

舒家子弟在他那辈名字中都带个木字，他娘礼佛，喜欢檀香，所以他就叫舒檀。他出生后一年，本家降生一个男婴，起名叫舒楹。楹，亭也，亭亭然孤立，俨然寄予厚望，很是用心。

这事情憋在他心里许久，盼着能同谁说一说，但真说出口，才觉无聊透顶。他不喜欢又如何，旁人唤他舒檀他还是应，他都没见过舒楹，说他做什么。道听途说之后再道听途说一遍，他像是嚼舌根的老妇。

辰时简无介出去了一趟，替舒檀买回些粥米，小城偏远，道路不通，一切灰扑扑，舒檀搬了个木凳在门口等，他咳嗽一声就记个数字，然而很快就数忘了。他经常这样等着，但通常并不等着谁，自从老仆年纪大了回乡之后，他就没人可以等，只能等死。

他撑着下巴等，风吹的有点冷，幸好简无介回来的还算快。他把粥盛到碗里递给舒檀，舒檀就把枕下的钱袋子递给他。

“这是？”

舒檀微微笑：“钱啊。你买东西不用花钱吗？”

简无介拿着钱袋愣了愣，说：“太多了。”

舒檀说：“不多不多，治病要花的才多呢。这房子送你了，有空替我打扫打扫。别忘了帮我上香。”

简无介递了支勺子给他，舒檀慢条斯理地开始吃，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问他说：“你说能治好我，是不是真的？”

简无介说是。

舒檀咬着勺子想了想，把剩下的一半吃完。鼻头有点酸，他吃不下，但是还是要吃。

“为什么？”他哭笑不得，“你是菩萨吗，简无介，你是喜欢做好事吗？”

简无介不作答，舒檀没法叫他开口。

“你遇上一个濒死的人，会不会救。”简无介问道。

舒檀拧起眉头，或许他会？

“而我决定救你。”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不认识舒致清。”舒檀再次强调，“或许你可以去舒家的本家问问看。”

简无介凝目看他，又沉默。

“你太不珍重自己。”

现在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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