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2)
舒檀去取水,他挽起宽大的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臂,青色的经络因为病弱而纤细,丝线一般嵌在雪色肌肤里。他洗净双手,取一捧淋在眉间,黑发被太阳晒得发烫,连带着头脑都在热度里熏蒸。
春夏交接之处最是难熬,冷热不定,下过雨后天气湿潮,却又从地底闷闷散出热度。若是平时,他早就咳得受不住,像个佝偻的老头,不把肺咳出来誓不罢休。
河水清凉,表面上温温的,底下的仍有些冻手。舒檀往上游走了走,选了一处灌水。水囊慢慢鼓起来,系的带子在水里飘动,仿佛是棵无根的水草。远处升起炊烟,是玉京城的车队在驻扎休息。舒檀已经啃了几天的硬饼子,看着很有些羡慕。
其实简无介给过他几颗丹药,说是吃了就不会饿。舒檀半信半疑地吃下去,确实不再有饥饿感。可他毕竟是凡人,到了饭点不吃饭,空出大把嚼饼子的时间,他能做什么呢。简无介少言寡语,不太爱说话,遇事又很有原则,舒檀倒不觉得他闷,他已经很适应。只是谈话时总是一问一答多没意思。
简无介不许舒檀在路边摘野果吃,说是他这幅身体挡不住哪怕一点风吹草动。舒檀悻悻放回手,垂下目光收拾好自己的好奇心,重新回到车舆上晒台阳。简无介给他递来孤月峰上的青果,用手巾包着,舒檀数了数,一十六个。他在想这段路是不是要一十六天,所以简无介算好他一天吃一个。于是舒檀拿起一个细嚼慢咽,吃完了便把包裹收好。他在等简无介回头,他想跟他说话,这样他就可以很自然说,喏你也吃一个。
但是简无介并没有回头,他一丝不苟地驾着马,路程推近得很快,也许果子未吃完他们就到玉京了。
途中简无介放马去吃草。
舒檀从马车上跳下来,席地而坐,青草在他身边摇摆,柔韧如丝。他随手捻起一片草叶,指腹滑过锯齿形的边缘。他将草叶放在唇边,却吹不出声。小时候他爹常常用这种小把戏哄他娘开心,舒檀一直想学。只是他那时气喘太过,根本吹不动,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而如今,他能吹得动了,能教他的人却永远不在了。
轮回,是种多么神奇的东西。
它将神仙变为凡人,将现在和过去倒置,让你不再是你。
“你会吹吗?”他问道。
简无介摇摇头,这个答案并不出乎舒檀的意料。就算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会,那个人也应该是舒致清。
“我想学。”
舒檀把那片叶子放在唇上,轻轻吹气,他的唇几乎没有什么颜色,淡淡的,甚至不比一枚草叶鲜妍,但眉眼却是极其灵秀,俯仰之间俱是一泓清。他偏过头,朝简无介的方向看过来,忽而一笑,笑里带着些寥廓。
“可是你也不会。”
“舒致清会吗?”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他不会。”简无介的语气里没有犹豫。
舒檀诧异于他的笃定,怎么搞得好像他才叫舒致清。
“为什么?”
“如果他会,我会知道的,”简无介说,“我们一起去过不少地方,那种叶子也很常见。如果他吹奏过,我会记得的。”
“何况,你也说你不会。”
舒檀不自觉微笑起来,“看来神仙也并非全能。我还以为你们为了消磨时间,会把十八般武艺都学个透。”
简无介微微一愣,他大概不太理解舒檀为何会萌生如此想法。他在天上待了太久,他没交过凡人朋友。他还不明白,神仙的时间与凡人并不等价,不能以无涯去比有涯。
他无心疏失的十八年,差一点就是舒檀的一生。
舒檀蹙了眉,凝目看他。九天之上的仙人,明明就在他眼前,一瞬间却又遥不可及。若他不是舒致清,他跟简无介永无可能平等交流,因着他的世界太狭窄,而他太广大。
简无介从他唇上拾起那片草叶,舒檀触到他指尖的微末温度,唇锋上轻酥酥的痒。
“我们可以一起学。”
他学着舒檀的样子把草叶抿在唇间,调整角度吹气。叶片得了他一口仙气的滋润,绿得很活泼,扬威耀武地抖动,发出“呼呼”的声音。
舒檀的心情即刻好起来。
你说简无介是不是有魔力。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舒致清要做他最好的朋友了。
嘴开始不受控制,舒檀还未反应回来,一连串剖白便被他自己抛出。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无论你明白还是不明白,就请你听我说完。”
“小时候我爹会抱着我出去,我不能跑得太快,身体吃不消,他们就搬个椅子放在树底下,我在椅子上坐着,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画,风一吹,沙就平了,我就原地画个新的。整整一下午,我乐此不疲。”
“我娘总是在念佛,手里握着佛珠,从没看见她拿下来过。她经常流泪,跟我在一起时尤其多,有时说着话便会突然掉下眼泪。我爹没法让她开心起来,”舒檀看着简无介手中的叶片,脸色淡然,“即便他能吹出许多好听的曲子也不行。”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么没有道理,”他生发出许多感慨,却不知是为谁在感慨,“两个人情深意重,在一起却未必快乐。”
那个算命老头说,如果舒檀没有降生,他爹娘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是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因果。”
简无介是可以告诉他来龙去脉的,就像他带他走入一个神秘而奇幻的世界。但他不想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他爹他娘是相爱的,凭什么去管他们为什么相爱呢,前生的缘不必带到今世。他与简无介做朋友,也不是因为他曾是舒致清。舒檀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别人的因果与他无关。
随便简无介出于什么理由去救他,就算他救他是为了杀他。舒檀愿意做个闭目塞听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命。
晚上舒檀说他想看星星。
简无介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毯子,披在舒檀肩上。舒檀用手捧了一角放在眼前,上面绣着些莲花,十有**是林净莲的贴心准备。
“林姑娘真是温柔。”
他揽紧肩膀,抬起头看向夜空,“你们神仙会冷吗?”
“一般不会。但如果是去霜城,也会有冷的感觉。”
“有多冷?滴水成冰,冰天雪地?”
“你看过结冰吗?”简无介说,“所有活物到了那里,都会慢慢冻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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