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有时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鬼魂以富有新意的话语开启今夜的座谈。他所叙述的是一个结论，本该放在尘埃落定的结尾，但他先抛出这句话，而后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舒檀和简无介，很难不让人想到他言下的暗示。这叫舒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某年年节时，舒檀跟他爹坐在末席，他爹剥了半个橘子给他吃。酒过三巡，家主举着酒杯敲打旁支，她说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就会安慰自己说它不存在。就像舒檀先前重病时，也安慰自己说这个世上哪有绝对健康的人，无非是病的程度有所不一。
于是他对鬼魂的总结持保留意见，挥手去够空中飞舞的萤火。它们闪烁不定，极难捕捉，舒檀偶尔运气好抓住一个，掌心里便像是握了冰，透骨寒冷，只好立即放开，任它在观音寺里漂浮。
简无介似乎对今夜的故事兴致缺缺，他在观音寺里四处走动，见了枯朽的植物便施以仙术。屋檐上攀附的紫葳如沐甘霖，一时盛放如火。它蜷曲的枝叶松松垂下，将一朵红花举在简无介面前，含苞待放，开得很多情。
舒檀从掌心里放出那枚青玉。
“继续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从环中的孔洞里窥见鬼魂的失神，心念一动，没有急于移开。一颗鬼火幽幽浮在他身前，降落在鬼魂灰白的指间。
“我出身平凡，少年参军，连年征战，近三十岁方有所成。北征大捷，边关暂得安宁，我军整装回朝接受封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现在的这一个，他垂垂老矣，敏感多疑，越发不信朝中的元老重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掌握兵权的霍家，还有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舒家。霍老将军病故后，霍凌霄理所当然地接管整个霍家军，他少年得志，威名之盛远传北疆，连消息不通的边防军都听说过他云州平叛的汗马功劳。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霍凌霄。
两人年岁相仿，只是一个早已位极人臣，手握重权，而另一个却刚刚从垒骨如山的北疆战场中出头。霍凌霄一身精钢盔甲，英姿勃发，整个霍家军皆是装备精良，虎虎生威。而他们边防军行装陈旧，浑身是征战时救治不及的暗伤，在干燥的荒漠还好，一旦到了气候湿润的天都，阴冷渗骨的痛感便尤其明显。
各方落座，皇帝开始论功行赏。不出意外，边防军依旧是少得可怜的芝麻点。他们需要粮草，需要水源，需要医官和药材，需要磨利的刀、锃光的箭。他们在战场上拼杀，不能赤着胸膛去搏斗。
他红着眼，看霍家军的盔甲刀剑马匹。朝内局势已很稳固，只要这些东西稍微分他们一些，就能大幅减少北疆的伤亡。但朝堂上的人他们看不到。他们只知道边防军胜了或是败了，不知道那里有多么困苦，不知道士兵们每一次出战时是怎样搜罗拼凑着甲衣武器，不知道他们在荒漠里找不到水源的绝望，不知道受伤后得不到医治的人是怎样日日痛苦哀嚎，无可奈何地等待最后的死亡。
他们都看不到。
明明不是瞎子，可他们却看不到。
他愤然灌下酒。小巧的玉杯里盛着玉京供来的佳酿，酒意清醇，没有一丁点儿粗糙。他喝不惯。
舒檀拖着腮，忽然一笑。
“你知道这样说，很容易把你自己说成是个嫉妒的小人吗？”
鬼魂反问他：“你去过战场吗？”
“如果你去过，你会明白嫉妒这个词不够。”
“是恨。”
恨那些有希望活下去的人，恨他们顶着霍家军的名头就可获得便利，恨自己在苦热的北疆，一百人里活一个。
舒檀闻言收起笑容，歉意道：“抱歉。是我失言。”
鬼魂挥散鬼火，目光依旧留在那枚青玉。
先释出善意的是霍凌霄。
宴席散后，他请他去京中最有名的酒楼喝酒，主动提出相赠数千盔甲长枪。他很感激，感激过后却又嫉妒，嫉妒霍凌霄不以为意的馈赠。边防军帐里，他熬上数个通宵，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才能多添一匹铠甲，可这对京中显赫的霍家，只是酒后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但又不得不甘心。
再不甘心，也比不上一条活生生的命。
“你知道这同霍凌霄没关系吧？”舒檀说，“虽然他有的你没有。”
“我知道。”鬼魂说。
“我试图不迁怒他，也做到了。”
“我们一度成为很好的朋友。”
穿过京中绿柳如烟的长路，便能看见霍府的门楣。霍凌霄常常牵着马在柳树边等他，两人一同去郊外狩猎，有时比拼身手，用石子和树叶在沙地上排兵布阵彼此切磋。或是去喝酒，叫店家上满所有种类，从第一种开始喝起，直到夜深，不醉不归。
霍凌霄甚至说如有机会，也想去边关戍守，看一看大漠孤烟。他嘲笑他受不住粗砾的沙风，霍凌霄就沉默下来，他脱下外衣，露出一身的刀疤剑痕，有几处格外凶险，离要害只差一寸。眼见为实，他终是放下偏见，对霍凌霄所获得的一切心服口服。
“后来呢？”舒檀问。
是什么让他们反目成仇？
“仇？”鬼魂嗤之以鼻，“我哪里有资格同霍将军讲仇？”
霍凌霄厌倦了同丞相一派的虚与委蛇，真的递上奏折，要去边疆戍守三年。他说到做到，信守承诺，顶着各方势力的压力，带着霍家军义无反顾地奔向遥远的大漠。
霍家将军不在京中，场面便不是很镇得住。风言风语像是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他暂时接任天都军务，本是无名小卒，如今却摇身一变，突然炙手可热起来。甚至连皇帝身边的人也露出青眼，言辞中暗示他可以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握有权力的滋味像是在玩火。”鬼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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