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孤鸿明灭(1/1)
裴照终于下去把他满脸的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但是我觉得他的脸色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然后他又像那日那样俯首跪在我的榻前,一语不发。我就知道,他还是放她走了,他能救下我,他却不愿留下她。我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是往日那样唤他:“阿照,当初你可是要杀了她的!现在居然也有不忍心的时候?”我轻轻扣着榻几,指上关节凸起,原来潘腰沈鬓如是。
裴照平静的道:“是”,然后又说了一句“臣对殿下绝无二心。”本来应该是一句披肝沥胆的话,但是他说得好像就如同殿下今天还去蹴鞠吗一般寻常。
我当然知道他对我没有二心,不然就不是淹死一只猫那么简单。其实阿照比我清醒的多,他永远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永远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沉声道“当日臣护驾不力,以致殿下与公主不测,那天亘山下水流急湍,时常乱石横飞,又无路可循,雨雪交加,羽林郎死伤惨重,苦不堪言,臣亦担心久无消息人心哗变,但是私心想想,殿下一路走来,披荆斩棘,其艰险惶恐不知胜之多少,臣不敢停!”他抬起头来,眼中有泪落了下来,这估计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他出身武将世家,为人端方,我想不到他居然还会落泪,一时心中滋味难言。
我还是回到了上京,回到了那座死气沉沉的东宫。对外宣称太子代天巡狩边关,太子妃随驾不幸染病不治。听说西凉那边还给她建了一座衣冠冢,不过我不感兴趣。我觉得我越来越与父皇相象,我们没有爱憎,没有喜怒,有的只是天下,只不过父皇后宫的女人越来越多,而我寥寥几无,只得永娘出面料理宫务。父皇忽然一天想了起来,,一口气给我指定了太子妃和共良娣三人,又赐下数名宫人。
我没有拒绝,父皇渐渐老了,他开始象所有的年老帝王一样,眷恋年轻的肉体,贪恋这红尘的享乐,我这个太子太清心寡欲,又置君王于何地?我甚至有些羡慕父皇,他还能辨出桃红李白,环肥燕瘦,而于我这东宫有再多的女人又如何?统统不过是钗钿礼衣下的一张张模糊的容颜,即便继妃册立的那天,我喝的大醉,连盖头都没挑起,后来就是各安一处。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朝堂,即便父皇如今也有拿我无可奈何之处,外戚势大几乎已成朝廷忌讳,新的太子妃自然谨慎万分,永娘也十分能干,东宫不再象个筛子那样四处漏风。当然,当初多少也是我自己叫它漏的。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叫阿满的宫人,我不知道小枫当初是何种心思要带她回来,或许仅仅是捉弄我,这是她唯一一次以太子妃的身份给我带回来的女人,我留她在内殿伺候,她和永娘一样,看见她们,我多多少少知道,她曾经在这座东宫留下痕迹。
西域诸国估计茶叶喝的多了,渐渐也悟出人走茶凉的道理,他们暗中阻挠商队,明面上又献上和亲文书愿以公主入朝为妃,至于是入皇宫还是东宫,他们是无所谓的,他们需要豊朝上邦明确新的头狼,还真是会想啊。我看着眼前巨大的沙盘,那起伏的丘陵,那绵延的山川,还有广漠,长袖一挥,所有的形状霎时夷为平地!
裴照对我道:“殿下志向远大,性情坚韧,运筹帷幄,指挥得当,天下共知!西域化外之地,已受殿下昔日雷霆之击,如今不过一二跳梁小丑,殿下万金之躯,不必挂心,臣领兵即可。”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我与父皇如今关系颇为微妙,如果我离朝日久,又不知生出什么风波来。我施然一笑:“阿照,父皇最是放心我!”裴照有些茫然,他一向懂我,他们裴家能征善战又谨守臣礼,且数代尚主,自然是天子的肱骨之臣,然而帝王心思的幽微,只有最接近的人才能感触。
身为储君,人人都觉得不犯错就是上上之策,可是皇帝都有罪己诏的时候,东宫如果滴水不漏,那就是最大的错了。元和十五年,我统兵西征,西域地理复杂,气候多变,我做先锋,轻骑简从结帐而居,从容邀请各国王室参加宴饮,我听说月氏公主美貌善舞,特意遣使者送去金缕舞衣,可惜她在来的路上居然遇到沙盗,也有人说那是流浪的揭硕余族对我的示威,表示我不配在西域带走任何一个姑娘。然而月氏的国王却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末胡暗下毒手,于是我的草原大会还没有办起来,这两个已经自己打了起来。我依然宴请余下王室,并代表皇帝对他们嘉勉,为了他们返国安全着想,每个王族都派处一支卫队,只不过等他们回去的路上,会发现卫队人数远远多出数倍。至于那两个本来要在我面前展示自己更有实力的,现在已经被后援大军迅速包围,呵斥他们拒不赴会藐视上国,宣布即日接管防务民政,建立都护府。于是很快,周边小国也在护送卫队引领下建立大大小小的都护府,唯有西凉王,他既没有拒绝我,但也没有参会,他只是很敷衍的说自己身体不适。我在上京时还听说他去天亘山围猎,不知道他身体如何不好了。我知道我心里还是很想见他,我就是想问问,她在哪里?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见她,但是我想知道,她在哪里。她就和我在这同一方水土上,同一片蓝天下,我甚至觉得我们可能会在街上擦肩而过。裴照说:“殿下是菩萨心肠”,我笑了笑,只要杀掉最为凶恶的头狼和他的族群,那么其他的,只要给予足够好的牧羊人就可以了。
我这次出征比起以往的军费糜大,令户部大大松了一口气。朝堂上颂歌如潮,说我怀仁政而宣化四方。然而物极必反,很快西域传来消息,揭硕余部神出鬼没,四下袭击各个都护府的军队,他们能在那场灭族中存活下来,自然有最强健的体魄,最灵活的手脚,也有最深切的仇恨,而西域王室更是纵容他们。朝堂上一时哗然,率先反应过来的朝臣立刻有人弹劾我沽名钓誉,以致西境乱起,王师折损!我微微抬头看着高踞在龙庭之上的皇帝,他的眼睛正幽幽看着我,嘴边若有若无一丝讥笑。我对他回以微笑,缓缓道:“这不过是大战初始!”元和十七年,豊书有载:太子李承鄞遥领征西大元帅,骁骑大将军裴照率军与各地安护府合,俘诸王室千人迁居上京,国朝厚待之,诸夷悉阅上京繁华,曰:此间天上,不须归!元庆十八年,我不到而立之年,总计西域为战者三,从此西疆万里,尽归豊朝!国朝與图再次修订,独留西凉如旧,我知道,哪里的人不会喜欢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