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2）
说起过年，洛阳的元日自然比上谷的更加隆重和热闹。每年宫中会有朝会，在太极殿前点灯相庆。因为十一月时仍没有瑞雪，彼时皇帝为此事焦头烂额，一怒之下连换了三位太常，又几番兴师动众地祭天，于是在准备朝会事宜时，长孙道悦便奏请从简。只是没想到后来“横生枝节”，在拓跋谦上贺表后，洛阳竟开始下雪，皇帝的脾性惯不算好，那一阵子更是喜怒无常。看到洛阳降雪，群臣便忙不迭地上书庆贺，然而皇帝却突然咬文嚼字地讲究起来，疑神疑鬼地在奏疏的字里行间找不痛快，又发落了不少人。是以新任太常小心翼翼地向长孙道悦打探皇帝的口风时，后者也陷入了少见的沉默。
新上任的太常李穆是长孙道悦的妹婿，因这层姻亲关系，两人间的走动比过往的几代人都要多。皇帝在朝臣中挑挑拣拣选出李穆，说看中他陇西李氏世儒的出身。李穆初到任时也是为降雪一事烦扰，十二月初时突然开始落雪，不曾想皇帝并未因之展颜，而是更加阴晴不定。好在李穆生性谨慎，除去分内事，绝不往外多说一句话，而皇帝时而亢奋时而冷漠的态度使他后知后觉，要他任太常，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陇西李氏。
这一点在皇帝选中他时长孙道悦就已想到，只是一直隐而不发，是怕说明白之后反教李穆成日提心吊胆，矫枉过正反而引起皇帝的胡思乱想。事情一旦牵扯清河王，皇帝的心思尤难揣摩，若非先帝生前的痛斥和任城王的庇佑，清河王或许早已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然这二人如两座大山一般压在皇帝身上，经年累月下来，皇帝的吐息都被压至扭曲。此事又是帝室秘辛，旁人猜不到前因后果，只能无辜承受雷霆雨露了。
长孙道悦抬头看了一眼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答案的李穆，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近日可曾见过任城王？”
李穆一怔，旋即摇头道：
“不曾，在下记得陛下第一次祭天后，任城王就推说养病，已是两个月没有在人前露面了。”
长孙道悦闻言冷冷地斜睨他一瞬，李穆浑身一僵，硬生生从那飞快的一瞥中看出一缕不加掩饰的杀伐之气，像是传言中已然消弭在先帝“移风易俗”诏令下的北人血性。李穆几乎不敢喘气，猛然想起拔拔氏在此之前代代随先圣南征北战，如今虽已改姓，但骨子里的东西依然不会轻易地烟消云散。
等李穆再缓过劲时，长孙道悦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沉静，书房里骤然一片死寂，李穆低着头无力开口。在短暂的窸窣声后，李穆听见长孙道悦如常般淡淡的语调：
“不要妄加断论陛下和任城王的关系，刚才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穆听罢，长舒一口气，拱手应诺时才发现自己背后沾满冷汗，他有些尴尬地冲长孙道悦笑了笑，不过长孙道悦没有看他，伸手探向桌案边的一册书，摸了摸书页，又问：
“任城王世子呢？近日可见过？”
李穆思索一番才道：
“世子低调，近日也少见了。”
任城王拓跋渊的世子名昭，是拓跋渊晚来得子，如今方才二十有二，领宣威将军的虚衔。又因其父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以拓跋昭人微言轻，加之他尤好兵法与武事，与如今士风相悖，朝中也无人重视这个任城王世子。
长孙道悦凝重地蹙眉，半晌不说话，李穆等得焦急，怕连他也没有好法子折中处理此事，心里像被火烤着，又不敢惊扰长孙道悦的思绪。
良久，李穆几要在心里为自己的官宦生涯吊丧时，才听到长孙道悦略显沉重的声音：
“着人去打听打听，若是任城王尚有余力可参加朝会，此次便要比往年更盛三分，若是任城王卧病不起，则能省便省吧。”
李穆没能想通其中的要领，很是为难，踟躇须臾，还是强迫自己说道：
“倘若任城王尚可列席朝会，那……”
李穆有些说不出话，长孙道悦轻声吩咐他说下去，李穆抿了抿嘴，反问道：
“在下想知，舅兄何出此言？”
长孙道悦并未回避他，而是一五一十道：
“陛下最好颜面，天下未有瑞雪便几次三番祭天，今年第一场雪却降在上谷，反令陛下颜面尽失。任城王若不提前告病，焉知陛下会迁怒他到何种地步？他若出席朝会，朝会却不能长陛下之颜面，受君恩的人就只有你了。”
“可是！”李穆忍不住开口，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拔高声音解释道，“陛下祭天劳民伤财，太府已是无计可施，若要大肆操办朝会，钱物便全压在民身上了。为此一事，更是要背天下骂名啊！”
长孙道悦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却问李穆：
“太常一职于你如何？”
李穆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么一问，轻轻松下紧绷的双肩，用手抹了一把脸，叹道：
“不瞒舅兄，我自任太常后，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前三任，未必不如我，陛下命我做太常，何尝不是信任舅兄的缘故？”
长孙道悦先是颔首，尔后极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错你。只是陛下向来多疑，非是信任我而把太常之位托付给你。”
李穆怔愣地盯着他，忽然急道：
“舅兄之意，莫不是说……”
长孙道悦抬手打断李穆接下来的话，李穆倏地闭上嘴，神色戚戚。长孙道悦仍是一脸平静，接着刚刚的话道：
“年后，我会安排人弹劾你，再到陛下面前承担所有过错，这样他就会知道，我能为他的颜面背上天下人的骂名，可稍减陛下的疑心。你也可以从太常一职上脱身，去地方上吧。”
李穆几近凝滞，片刻后突然双膝落地，跪伏在长孙道悦面前：
“舅兄之恩，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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