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夕（一）（1/2）
昭和四年六月初四夜，蛾眉新月，面西而明。
端颐宫，碧霄殿。
支着下巴看着对面手持小刻刀的女子一丝不紊地在那块巴掌大小的榆木木料上又削又磨，木料时而细碎成屑时而完整成块，自她指间纷纷落下，雪片般洒上桌沿和覆着她双膝的裙面，她浑然不觉，一双盈盈圆眸只凝神盯着手中未成形然一点一点变化的小木雕，初雩想，君姨娘平时看上去对什么都不以为意，只知道玩，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难得地专注呢。
侍奉茶水的小宫女为两个姑娘端来了两盏核桃羹，初雩正觉腹内空空，当即从椅子上下来，上前接过，拾起勺子便开始舀着喝。小宫女将另一盏放在君慈旁边，牛乳香混合着糖香满满溢出，她仍雕刻着那块木料，看也不看一眼。初雩鼓了鼓双颊，牛乳核桃羹是君姨娘平日里最喜欢的甜品之一，如今竟当作不见，看来这所谓“喜欢的事情”真的有很大威力。
啪地一声，只见君慈将刻刀拍在桌上，抬起头，不见对面有人，先四处瞧了瞧，一转眼瞧见桌上还有一盏羹，顿时双眼发亮。
初雩捧着盏走过去道：“做好了嘛？”
“嗯？嗯。”一见初雩将手里的盏放到桌上，君慈起身把刚完成的小木雕塞到她手里，坐下之前就拿起了自己的那盏，勺子都不用就开始往喉咙里灌。
自去年八月份认识了君慈起，每个月她都会刻两个生肖送给自己，如今这已经是第二只小猴子了。初雩捧着小木雕左看右看，羹也不喝了。虽然每个月都能拿到同样材质的木雕，但每次君慈都能刻出一些让人爱不释手的新奇东西来，像这小猴子还系了件披风，一副自己要做山大王的样子，当真惹人喜爱。
又有两个小宫女过来连忙把桌上的木屑收拾了下去，其中一个请君慈起身，好打扫她脚下的碎木，她只摇了摇头，专注地喝着羹。
示意宫女就这样退下，尹馥看着双颊微鼓的君慈，忍不住笑了。想起这丫头方醒时，对周遭的一切都是一副惊惧的模样，谁都不让碰，更不与任何人说话。其实她没养过孩子，亦不擅长与这般柔弱胆怯的女子相处，就只是冷淡着一张脸，看着她，也不说话，只陪着她做一切事，同时保持着她不至于害怕的距离。
之后没过几天，她就开口唤她“娘亲”，应是觉得只有娘亲才能那般照顾她。一开始，她是不可思议的，她从未想过她这副身子有朝一日还能有孩子，且从那件事发生后到现在都再未经人事，却这么突然地有了一个“巨型”女儿。东御医查看过君慈的情况，但也看不出什么，只能初步判断她是因为受了某种刺激而神智弱化，而不仅限于失忆。
她初次开口唤她娘亲后，她就慢慢接受了她作为女儿而存在。其实除了身形就同那闺阁中待嫁的女子一般，其他方面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只是君慈除了像小孩一样爱玩爱闹，还极擅长雕刻，只雕木，那般的手艺一看便知是自小从大家那里传承过来的，印象犹深，以至于忘了一切，却独不忘此。
那次在她凝眸雕木时，她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君慈，你在逃避什么？”逃避什么可怖的回忆，以至于要将一切都忘掉？
她自然没出声，或许根本未曾听见，眸光依旧潋滟，却只专于手中那小巧的物什。皇上说，远在千里之外时，他便已命人将她保护了起来，直到去年才亲自带她回宫。然而她在被保护的那段时日里一直是昏迷着的，据说被发现时，是一个人躺在深山的小茅屋里，周围没有任何人烟存在过的痕迹。可按说，她应是同她的生父住在一起的，只是那生父却不知何往了。
见她原本欣慰地笑着，又不知因何轻叹了一声，沈如钰将一盏熟普置在桌上，帮她转了注意道：“可是担心皇上？”
尹馥回神，眨着眼睛无力地看她一眼，抬手揉着眉道：“皇上有什么可担心的，多大个人了。”
“这一去渝北，是京畿到河中距离的两倍多，多一分距离便多一分危险。”沈如钰侧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茶盏的盖子，突然转了语锋，“我宫里那位本家的御女，几乎是每隔一日就往我殿里跑一次，以为我生了小雩儿，便深得皇上器重，故而想着法儿地向我打听皇上何时回。”稍顿后轻笑出声：“倒是有些可爱。”
尹馥冷笑一声，不甚在意道：“年轻人就是喜欢折腾，看着一同进宫的吾丘和沙氏都有了身孕，自然是痴想得厉害。皇上看她们年纪小，就对她们客气了些，倒是无心地给了她们可以争宠胡闹的错觉。”
沈如钰歪了歪头：“你为何不像那日提点千美人那般，也指引指引她们？”
手一顿，尹馥微微抬眼，唇角微勾：“要是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不让后宫出一点乱子，太后看着能满意吗？左右都是身家干净的，没有什么针对皇上的阴谋，闹一闹便闹一闹了，不然宫里老这么死气沉沉的，也是无趣。”
见她眉梢轻蹙，尹馥又道：“只要她们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不把天给捅破了，命就能保住。这人的心性不能一味地压着，总得释放了，受完罪后才知晓对错。”
沈如钰苦笑着摇了摇头：“也罢，总不能事事让你操心。”
借着那些年轻单纯的小姑娘，也能引出背后欲利用她们搅乱宫廷之人，这才是更重要的，只是这点就不便与她说了。
那边初雩还捧着小木猴子看来看去，浑然不觉自己那盏核桃羹已经被君慈喝完了。尹馥向那边看了一眼，注意到君慈写满了“还想喝”的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只能又吩咐人再端些上来。
沈如钰身边的楚微道：“娘娘，都打落更了，马上要就寝，还是别让美人再用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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