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番外二(1/2)
宝应元年七月, 遁避衡山数载的李泌被继位的新君召回长安, 任为翰林学士,仍居住光福坊宅邸。不久之后, 天子又为他赐下一门婚姻,新妇正是朔方已故留后李暐的甥女, 卢洋洋。
大婚之日,长安的故人们悉数登门恭贺, 其间喜气欢悦自不必说, 而小舟则比旁人多了一份感慨。她没做成李泌与洋洋的媒人, 也亲眼看着二人各奔南北,只以为是段深深的遗憾, 却哪里想得到他们还是做了夫妻。真是奇缘。
“舟儿,你是不是在想陛下怎么这般巧就选中了卢妹赐婚?”
当夜回府之后, 王潜见小舟迟迟不睡, 只怀抱软枕靠在一角,便上了榻,坐在她身前笑着问她。小舟倒未入神,抬眼一笑, 道:
“我知道这个。洋洋的表兄如今升了兵部,就在都中,是述职之时,陛下提到他父亲李留后在灵武的功绩,又问及家事,才偶然提起还有个未嫁的妹妹。”
小舟与洋洋姐妹情深, 自是早从她口中得知缘故,但说着说着,思绪纷纷,又添了几分感想。“她回灵武时说家中必要为她许婚了,一副坦然无谓的态度,可到底还是留了两年。我想,李兵部一定知道了洋洋的心思,或才借机促成这段良缘的吧。”
王潜听来微微点头,将小舟怀中的软枕抽去,握住了她的手,道:“李泌先生回朝之后,陛下就想为他安家纳娶,以求真正留住先生。是李兵部提得及时,合了陛下的心意。但你不知,其实早在灵武时,先帝便想过以家室牵制,留先生做右相,不过未成罢了。”
“那时未成,如今成了,先生那样的人,也只有自己愿意才成得了啊。”小舟细细琢磨起王潜后头这句话,叹道。
王潜原就觉得小舟有些心事,又见她似是话中有话,想了想问道:“对了,白天你离了我一二时辰,说是去内院给卢妹梳妆,她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小舟直是颔首,想王潜真是说得巧,连忙道:“我问了她一句话,若先生只是因为赐婚才娶她,她会不会难过,能不能甘心。我那时未想明白,觉得先生从前不愿,怎么两年不见反而点头了?”
“是啊,这是为何?”王潜亦好奇起来,又将身挪近了些。
“她先未答,取了一只方盒要我看,我打开了,里面却就是普通的一方绢帕,可帕子上写了字,八个字——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她这才告诉我,这帕子是随先生下的聘礼一起送来的,自然就是先生亲手所书。我便全明白了!”
王潜先是一愣,口唇微张又连连摇头,才惊叹道:“没想到一向胸怀大计的李泌,却还有这种婉转巧思!”
小舟心底极为那二人高兴,也不住笑叹:“嗯,这八个字便将意思都说尽了!我倒笑说,从前没想起来,原来他两个的名字,都在这首上古的诗歌里了!可算得前姻早定,和红绳系足的典故一样!”
王潜还只是笑,抬起牵着小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若你不告诉我这些缘故,我便只能当李泌是不敢拒绝天子赐婚了!”
听王潜这话忽而带出几分得意,小舟一下便抽开了手,两臂抱在胸前,略扬起脸面,道:“是啊,谁又能比你大胆呢?赐婚公主也不要,你是不是觉得天下无一女子可以配得上你啊?”
“我不是,我没有啊!”王潜但一放松,总能被小舟立马打中七寸,不服也不行。他皱眉低头,满脸愧色,拈起小舟的一块裙角求告,“你饶了我吧,别总提这个了,是我配不上你!”
小舟虽制得住王潜,却捱不过这人稚气缠磨,很快便心软了。她扯开被牵住的裙角,抬手捧起了王潜的脸,“你啊!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总这样犯傻!”
……
夜深人静,光福坊李府的宾客尽都散去,主院的百子帐内却也还沉寂着。一对新人并坐春榻,除了脚腕间连系着一条红绳,别无亲近之意,似乎就要这样坐一夜了。
漏断三更,榻前一支灯烛忽打了个火花,轻轻的“嘣”声引李泌不经意地看了眼。这一眼收回之时落在了新妇身上,她头上的皂罗盖巾还不曾揭去。
一迟疑,终究是李泌先有举动,可当他取下盖巾,所见却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李泌心惊,问道:“你怎么了?”
卢洋洋没有立即回应,也并非羞惭,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便就是李泌的赠物。“先生帕上所书是骗我的吗?”
李泌望着这双泪光闪烁的眸子,也一时不曾说话,两手撑在两膝上微微偏身,似是不愿面对,却诚然不是骗人。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少时,李泌把帕上题字出处的这首诗歌诵念了一遍,声调极是平稳,一如他的沉着的性情。
“洋洋虽是浅薄粗陋,但这首《衡门》也是知道的,明白的。先生为何念这一遍?”泪水渐渐收干,洋洋的心绪却变得更加复杂。她自知不很了解李泌,此刻便更摸不透。
李泌却一下笑了,而那头的烛火又适时地打了一个灯花,“你既知道,解释给我听听?”
洋洋自未料到,眼色一怔,又看向手中绢帕,点了点头:“横木为门城东头,可以相会不急走。洋洋流淌泌水边,可以解饥复解忧。难道想要吃鲜鱼,必要鳊鱼才下口?难道想要配妻房,必要齐姜才愿偿?难道想要吃鲜鱼,必要鲤鱼才欢喜?难道想要得美室,必要宋子才甘心?”
其实这首上古诗歌的言辞很直白,写得就是男女间纯洁的情爱——未必要多好多高贵的女子才能配成婚姻,眼前人就很好。
故此,洋洋先前一见那八个字,便觉得李泌是放下了从前对小舟的心思,愿意与自己共度余生。可这新婚初夜,李泌自进帐起便毫无表达,呆坐了几个时辰,未免洋洋不觉得他是后悔了。
“你说得很好,很是通透。”洋洋的话音一落,李泌便接了上去,从容如旧,“我没有骗你,只是,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现在还没有做到。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可以一直看着,李泌不会食言。”
卢洋洋听过仍是有些发愣,但嘴角已不觉微微上扬:原来,是自己心急了,也是自己误会他了。“我等先生,一辈子都等着先生!”
李泌对卢洋洋的情意固然不深,甚至可以说还没有情分,但当天子赐婚时,李泌所感不是窘迫,反是释然。他过后想了想,也许自两年前洋洋向他告别时,那行礼的一瞬,他便开始接受这个不失率性的小女子了。
“不早了,先生歇下吧!”卢洋洋心满意足,也不拘于这一时的温存,说着起身要往外头去,“我去客房睡,不扰先生!”
“你坐下!”未及洋洋迈步,李泌一把将人拽了回来,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了一起,“你忘了还有红绳系足?今夜是不能解开的,所以你也不能离开。”
除了从前被李泌扶过一把,这是洋洋第二次碰到李泌的肢体,比上次近得多,太近了。“先生……”她心跳得厉害,面色很快红透,眼睛低得几乎闭起来。
李泌既已亲口承诺,便是真心相待,又哪里会小气到让新婚妻子独眠。他淡笑着,心中明朗坦荡:“今后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叫什么?”
“洋洋,叫我长源。”
长源是李泌的字,而除了父母,旁人无论高低都叫他“先生”。
……
春去秋来,又至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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