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1/2)
夜里本就凉快,坐在飞瀑药池边就更是冷意逼人。半轮圆月空悬,映在水里破破碎碎。虫鸣几乎消失,只闻流水潺潺。
蓝曦臣抄完一页南华卷,换了一张纸。手腕有些酸,纸上小楷端正清秀,风骨颇佳——他与蓝忘机的习字技巧都是从叔父蓝启仁处学会,剑法心诀最初也是蓝启仁教授的。后来到了七八岁才被送来隐安山的抱山散人门下进修。
金光瑶初来乍到隐安山学习时也会写点字,但是沉香楼待得久了不怎么握笔,拿笔姿势都很生涩,写的字也歪歪扭扭。蓝曦臣晚上总要给他补课,礼乐射御书数一个都不能落下,多亏金光瑶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没多久就跟上了进度。
蓝曦臣翻过一页南华卷,宣纸之下毛毡已经被墨水洇染得隐隐发黑。砚台上墨汁干了大半,便添水重研。
抱山散人夜间散步走到药池边,正见蓝曦臣跪坐在石桌边专心抄写经卷。他手边一盏很亮的烛火,月色也明亮,白日郁结迷茫的神色略微好了些,修身养性总归是有效的。
她隔着岸望去,隐约记起一些事情。她的弟子很多,记性便不怎么好,可这一届弟子出彩得厉害,记忆便平添几分深刻。魏无羡小时候爱闹事,鬼道偷学惹祸,念在是自己得意门生面上便总是与江家袒护他几分,不夜天的事情倒是花了大功夫才免罪;蓝曦臣和蓝忘机也是得意门生,两人一个样,一个爱笑一个不笑,很好分辨,一群女弟子芳心暗许;孟瑶是后来才被送来学的,天资很好,可惜错过了最好的打通筋骨的时间,习武时表现平平,可他过目不忘,脑子转的快,文课学得比谁都好;还有那留级了好几届的聂怀桑,明明聪明得很,却每次考试都愁得厉害,一到考试就抱着经卷黏着金光瑶问他觉得考试要考什么。
听说出师后,云梦双杰与蓝氏双璧的名号自此传开,名动一时。孟瑶则改名换姓,认祖归宗,宫阙深似海,他却一入无悔。后来她的事便不知道了。隐安山上的日子过得不辨轮回,也无须去关切草木轮回。
蓝曦臣抬起头,这才看见隔岸的抱山散人已经站了许久。他便站起来,隔着一潭药池无声对她行了礼;之后仍是跪坐回石桌边继续抄写。
抱山散人微微颔首,转身走开。
蓝曦臣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侧目略略一望,自己身边并没有人。想必自己是魔怔了。他搁笔起身,药池清冽冰凉,一捧水孤孤冷冷。
他便恍惚想起那年站在月色下药池边刚穿完常服挽好头发的金光瑶,转眸见他捧剑而来,知晓该去剑庐煅剑了,金光瑶便侧身对他挑唇笑起来。当年月色也曾迷人眼,虽不是三月长安花,秋月却从此在他心里远胜春朝,滚烫烙在心口,此生难平。
蓝曦臣拢袖而立,回忆起这些往事,半晌放柔了眉目,抿出一个笑来。若是能永远不出师,永远能让时间停留,他想他是愿意的。但终究只是痴人说梦,可那抹寥寥潋滟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这夜,蓝曦臣撑着额头跪坐在药池石桌边睡了一晚。第二天膝盖发红发酸,一连走了几步路都有些磕绊,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恢复脚力。
药池围栏外自有弟子领他去安排房间换衣洗漱。蓝曦臣住的房间仍然是求学时住过的屋子。他不清楚抱山散人想做什么,可既然师父如此安排,他仍是谢过住下。
安顿完房屋,就有弟子走上前拱手行礼:“师父在枫林,今日安排是游园。”
蓝曦臣依言而去,抱山散人当真和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游赏枫林。他知晓抱山散人记性不好,这一路走去,她却掰着手指说起不少他们这一届的事情,很多次她都说起了金光瑶。
“孟瑶第一次和怀桑作弊时,被夫子抓了,罚扫三个月山径秋叶。从此再也不敢。”
“……是怀桑一定求着他,他本来也不愿意的,而且也只做了这一次……”蓝曦臣替金光瑶辩解。
“是吗?是这样呀,”抱山散人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我记得他第一次骑马的时候还被摔下了伤了腿,还好被人接住了没伤到脸,是谁接住了他?”
“……是弟子。”
“他当真黏你,”抱山散人笑起来,“那那时孟瑶凛冬时分去庭院里挑梅花送的人也是你了?”
“是弟子。弟子回赠他三道泼墨屏风。”
“那么屏风呢?我没在屋子里看见。”抱山散人道,“他总不能带下山了?那么大的物件。”
“怀桑去玩的时候磕坏了,又破了几个角,他向来宝贵它们,当时气得急红了眼,”蓝曦臣略一思忖,“弟子后来又补了四把四时风景折扇给他。这才开心起来。”
“你哄人功力倒是一流。”抱山散人调侃他,“我总觉得你从小把他宠得无法无天。”
蓝曦臣心尖一颤:“弟子不敢。”
抱山散人也不问下去,只道:“如果不是近来那些事情,你就是把他要放心尖宠的。”
蓝曦臣不言,算是默认。
她自顾自道:“我也喜欢这个学生,聪明伶俐,做事情拎得清。但想着他年纪轻轻,很多事情还没历练过,估计也没那么拎得清——我们走到头了。”
二人止步。枫林走到尽头则是峭壁,尽头一座无名碑。远望人间烟火,村落星罗棋布,人声再如何鼎沸也传不到这山上来。
蓝曦臣道:“弟子昨夜抄经听流水潺潺,心下觉得舒服了一些。可想起那些事情,终究是锥心。”
“你和他的回忆,大都是好的。”抱山散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看向蓝曦臣,“你说你来,是为了斩断因果。”
蓝曦臣颔首:“是。”
抱山散人走到悬崖边,侧身看着蓝曦臣,捏着石头的手伸出悬崖外。开始攥得很紧很紧,指节都泛白;最后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倏忽一放,那块石子咕噜噜滚下悬崖,碰上峭壁乱石被戳得七零八乱,碎成小块滚下崖,连落地声音都听不见。
蓝曦臣面色隐隐有些发白,甚至有些为难地往后退了一步。
抱山散人没有回头,而是拢袖看着身侧云舒云卷。山风袭人,不能用刀刃破开的东西,人心却能。
抱山散人不知立了多久,她回身问蓝曦臣:“你若只是简单要斩断因果,就这样扔下去,石子粉骨碎身,这便完了。”她慢慢笑起来,“可你愿意吗?”
蓝曦臣沉默晌久,摇头。
“那你要什么?”
蓝曦臣仍旧摇头,他心里一片迷茫。
抱山散人点头:“好,回去随我闭关。霜雪落枝时,你便下山,不必再淹留。”
“弟子会明白吗?”蓝曦臣抬眼看着从身侧飞过的枫叶,言辞间略略有些发抖,“弟子生性优柔寡断,又能够明白吗?”
抱山散人回眸一望身后峭壁之上晴空万里,身侧衣袂飘扬拂尘,她没有说话,只是逆风离开往回走。
蓝曦臣看面前山风吹散浮云,日光映着山间涓流照彻,心非明镜台,尘埃亦飞来。他拾不起的少年郎,似曾相识的惊鸿照影,涉水跋山的伤痕,清清瘦瘦孤孤冷冷地,揉碎了缥渺来时路。
他鬓边碎发松散了一些,任风吹拂,山风飘摇里,他看到自己的抹额末端被吹起。蓝曦臣曾带他拜过祖祠,亲手赠他云纹抹额。
于是他折身也往回走。一地残枫。
魏无羡近来身体不好,换了地方折腾得更厉害,每天咳得厉害,军帐里温情走走出出,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步兵的速度慢,须得走一天扎营歇一晚。修道之人御剑虽快,但总不能抛着军队不管。魏无羡身体差,风吹日晒多有不好,走出京都就赶快换了一辆马车,让鬼兵抬着往前赶路,一路没声音,阴阴沉沉鬼气森森,跟抬尸似的。
温情嗤之以鼻:“看看看看,这人每天都和死人尸体厮混,早晚把魂给勾跑咯。”
蓝忘机跟在后面,脸色很白。温情知晓这话刺到了他,便也就不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谁知却是蓝忘机主动和她搭话,他问:“请问……他能活多久?”
这话问倒了温情。魏无羡体质特殊,更兼天赋异禀,可惜身体折损得厉害,能活多久她怎么知道。往不好的说,这一仗若打得长年累月,恐怕能活的年头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往好了说,好好坐下来调养,能活一年算一年,终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温情思忖半日,她只道:“含光君,你看着点他,别教他做什么蠢事,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蓝忘机一愣,明白她这话意有所指,罕见地有些发慌,手攥着缰绳攥得很紧,他顿了半日才沉默着点头,一张脸上血气全无。
魏无羡打着帘儿掀开,里头一个面容鲜亮的年轻女孩正坐在车厢的另一边儿,捧着瓜果和茶壶咯咯笑着。
魏无羡回头朝他俩喊:“你们吃不吃橘子啊!”
温情回喊:“你来度假还是来打仗的?!”
“你这么凶,当心上火!”魏无羡把双手拢成喇叭,“温医师,动肝火要长皱纹的!”
随行兵士都笑个不停,温情恨铁不成钢,恨不能把魏无羡那张嬉皮笑脸的俊俏面皮子当场扒掉才好。
蓝忘机快步策马上前一些,对他道:“莫要一天到晚与尸体厮混。”
魏无羡乍一听有些不快,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一想蓝忘机也是为了他好,连连说了几声知道了知道了,放了帘子仍旧缩回他的马车厢里去。
薛洋指着图上一座城池:“今晚我拿下这个。”
苏涉指着另一座:“今晚我拿下这个。”
薛洋顿时来了兴致:“那我们比比,看看谁先赢。谁输了就请客喝酒。”
金光瑶拢袖坐在一边,听到他俩争论时闭目养神,半晌捧出一个笑来:“你们自己比就比,不要屠城,尤其是你,成美,狼爪子收一收。”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