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北方的初夏,下午四点钟,火车总站的站台旁,一列快车刚刚进站,许多提着大大小小包裹的乘客急赶着下了车,有个梳辫子的小姑娘大概头一回看见这么多人,吓得哭起来。年轻的母亲走在前头,忽然发现孩子不见了,急切间回头来找,一眼看见嚎啕大哭的女儿,先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骂“小虎子,跟上来”!女孩看见母亲,脸上还挂着泪珠,已经咧开嘴笑起来。
密斯白放下车窗的白纱窗帘,正要起身拿上行李,周太太已经按着她手说:“急什么,这会儿人多,等再过一阵,人散的差不多了再下去。”
密斯白点点头,说了声“好”。
周太太说:“你这趟回来……”她话说了一半,有个老妈走来,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一句,周太太皱眉道,“阿白,你坐着,我过去看看。”
密斯白又点点头,周太太出去了,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端起小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口感油腻,密斯白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报纸的新闻标题上。
这是最近的报纸,大总统移灵南京的新闻占了很大版面,紧挨着下边的角落里是“正昌”的点心广告,中间是“法租界新任总董不日到津,将在法来饭店举办欢迎会”的标题,右边是一张面目模糊的女子照相,一行黑体字,写道是“黄公九成之女公子因病去世”,底下几行小字,说明女死者叫做黄慧如,其父做过两任财政次长,祖父是前清举人,慧如是老来女,自小被父母奉若掌珠,据传日前因突发急病去世,芳龄廿四云云。
密斯白把报纸拿近一点,仔细看,那照相实在模糊,隐约有一点慧如从前的影子。她把新闻又看了一遍,叹了口气,放下报纸。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正对着报纸发呆,周太太已从前一节车厢走回来,面上带着歉意:“阿白,”她说,“真抱歉,我原说要送你去旅馆的,可是……”
密斯白忙止着周太太说:“正事要紧,我坐包车去行了。”
周太太有些不过意,索性告诉她:“阿白,我不瞒你,如今这局面,于我家先生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口,我这趟回来,原是替他做质,这边稳的住,那边才有希望,所以有些应酬我实在推不得,今晚上,今晚上……”她涨红面孔,气愤地骂道,“那何家欺人太甚,等过了这时候,看我把这口气讨回来!”
密斯白早有点好奇,她这回沾周太太的光,搭乘特挂的一列专车,虽是她占了便宜,可也知道周家没那么大排场。见周太太如此说,她便添上一句:“我听说何家只一个三少爷在津,何老大还是通情达理的。”
“所以说欺人太甚!那何三龙以为我是什么人?不看着他老子面上,凭他也请得动我。”
“既如此,您也别太气,官场上的敷衍,原也少不了。您如今替先生出面,多少大事需您决断,等闲小虾米,不必放在心上。”
“阿白,”周太太握着她手,“到底是你宽我的心。这回就算了,待我安顿下来,咱们好好聚聚。”
“我也是这样想。”她把一张写了地址电话的卡片递过去,“这是我在法来饭店的房间号,这个是我舅舅曾先生家,等事情过去,您一定来做客。”
“好。”周太太答应,面上虽带着笑,仍气咻咻的。
密斯白点点头,按着周太太的手轻轻握了一握,两人告别,密斯白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下车厢台阶。
这个时候,站台上人已经不多,有搬运夫过来,密斯白把行李箱递过去,示意他帮自己叫一辆包车。那搬运夫是个年轻人,脸膛黝黑,不知何故,心情出奇的好,他问密斯白:“您回乡?”
密斯白看看他,微微地笑了,年轻人面上一红,低下头去,过会儿又指点着说:“那个人,那个人是华总探长。”
密斯白顺着他手指张望过去,看见另一侧站台旁两三个背影,隔着老远,却也看不出什么。她转头问那搬运夫:“你认识华总探长?”
“不认识。”年轻人摇头,“那样大人物,哪是我们高攀的起。”他请密斯白小心脚下,因为前头一列沙土地,过了天桥便是车站大厅,再往前便是大街上了。
两人走出车站,倒也不需特别招手,两三辆包车已经围上来,密斯白坐上一辆,搬运夫小心放好行李,密斯白拿出张五块钱的纸钞放在他手里,那年轻人不意忽然间发了横财,惊讶极了,再看见密斯白的笑脸,简直嘴都合不拢。
密斯白轻声道:“到法来饭店。”
包车夫答应一声,车子已跑起来,那搬运工还傻呆呆站在原地。
***
法来饭店位在法租界领事路,因建筑整体是法国古典式,所以取名“法来”,又因庭院宽敞,可以进出汽车,入住者多为达官贵人、政府要员。密斯白早三天前通过电报预约了房间,倒不是她非要摆排场、显阔气,实因领事路距她舅舅曾先生家所居的巴斯德路最近,往来方便。
她几年没有回来,这次真有点近乡情怯,想起马上会见到舅舅舅妈,心下又是一阵感慨。正计较间,包车已缓缓停下,那包车夫显然见过世面,在这洋租界里一点不显慌张。他扶密斯白下车,又把行李交给迎候的听差,这才不紧不慢接过车钱,道一声“女士慢走”,要不是门前拥挤,他还打算鞠一个躬,目送女士进门呢。
密斯白有点诧异,想想又觉得好笑,正要打趣一句,忽然有辆黑色的德国制大轿车从里开出来,那车子停在她面前,有人探身招呼她说:“阿白,是你吗?”
密斯白说:“咦,赵伯伯?”
姓赵的先生从汽车里下来,他是个早年来华的美国人,在中国多年,白手兴家,因为故乡没什么亲人了,也因为着实喜欢中国,干脆终老此地,并给自己起个中国名字叫做赵公度——赵是百家姓上头一个,公度据说是他本来名字的谐音。他是曾先生多年的好友,也是看着曾家孩子们长大的赵伯伯。
如今赵公度上了年纪,平时爱做个学问,自嘲是个“遗老”,其实他比一般的遗老阔绰的多了。最近几年,赵公度的兴趣从金石收藏转为民俗宗教,乃至易经八卦,统统都有涉猎,偶有心得,便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密斯白全都一一拜读,虽觉得有些内容过于离奇,有些却也不无道理。
几年不见,这时她看那赵伯伯,见他头发夹杂些灰白,面上倒不显老,留一把胡子,穿一袭浅灰色长衫,手上拄一支手杖,足下是一双半旧的黑色皮鞋,擦的十分干净,不禁赞道:“赵伯伯还是从前样子,风流倜傥,一点不显老。”
赵公度笑道:“你倒会说话。只是你怎么这时候回来?我听你舅舅说还要再晚半个月。”
“我搭了周太太的车,一路好有个照应。”
“哪个周太太?”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