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辞家远行游(2/2)
打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了这回的事。裴婕小产时,是落了一个已经成型的女胎,后来请了脉,又说本是龙凤双胞,拖了几日才落净,但裴婕自那之后便一直对他说,总觉着淤血一直留在腹内,服药也没有什么用处。先前时好时坏,偶尔才有些不舒服,后来身体便渐渐垮了,连着数月不能下地。这病仿佛是个将塌未塌的旧楼,他跟裴婕住在楼里,永远不能安心,只是等着什么时候房梁折断,把人全埋起来,才算干净。
姬越叹了一口气,裴婕撑起来的气势也已经消退了,变回了方才那种迅速枯槁的模样,连攥着他腕子的手都没力气了,耷拉下来,似乎想搁到肚子上捂着,又拿开去,垂落到床边。她发着烧,手心滚烫,姬越刚刚被攥过的皮肤重新裸露在夜风里,竟有些冷,被吹得打了个寒颤。
裴婕也打了个寒颤。她腹腔内被剧痛填塞已满,几乎分不清什么器官是在什么地方,只是静静地延长着呼吸,感受着那种游走。她说:“我知道,这是迁怒于你。但我还能迁怒谁?自己吗?”时至今日,称呼上的讲究自是已经全都顾不得了,什么良人新妇卿卿我我之类的修饰词,早都被扔到了一边,她跟姬越此刻只相尔汝。
裴婕难以长时间睁着眼,两眼只好时开时闭,像风中灯火似的,一会儿亮,一会儿又灭。见如此,姬越劝她:“我去找人来看你,你不要说话了,省点力气。”
裴婕听了,先点了点头。接着却张大了嘴,几乎是用尽全力地高喊起来:“我不省!我为谁省?省着有什么用。你还可以自欺欺人,再骗上一会儿,我可是要死了——”
这句话声音太大,近于嘶喊,外头守着的侍女都听见了动静,来问是怎么回事,又叫姬越打发走了。他再回头看时,只见床榻上的女人全身剧烈痉挛了一下,旋即痛得昏死过去,再也不动了。姬越翻出一块玉佩,跟写好的帖子一起交给侍从,叫他们去请那跟他熟悉的僧人过来,一边坐在床前等着。
本来很熟悉的床榻这时也变成了无底的深渊,像要将他吸收进去。请人的侍女回来了,又有人端了温水来给裴婕擦身,柔声劝他:“殿下不必在这里守着,这里脏乱……”
他摇了摇头。他不应该离开。裴婕此刻好像不仅是裴婕,而是高天厚地,皇天后土,他就混沌地依附在这个女人旁侧,心情异常恐惧又平静。跟琴瑟是否和谐,跟新妇与良人的身份都无干,只是他冥冥中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这是他生活里原有的一部分,如今这一部分要脱落了,他应该一直留到最后。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位医生都来看过了,又都摇摇头,沉默不语,只是施了镇痛的针灸。裴婕悠悠醒转,这回感到了几个月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者是麻醉,据闻神医会配置麻沸散,她没喝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那种剧烈的疼痛似乎被隔绝了,挡在了一层迷蒙的纱罗之外,变成了钝痛。
那僧人的法号叫做灵远。他一贯不避男女之别,所以才肯给裴婕看病。姬越知道他是出过家的,头顶也确实烧了戒疤,没有一根头发,但他又早已经不住在庙里,一个人住一处院落,平时只是来往清谈,亦不收徒,不修法。
他们两个人相识,是因为都喜欢一处在水边的废园,姬越起意想要买下那地方,灵远同他上门竞争,又没有钱财,当然是争不过的,但这么来往几回,姬越跟他成了朋友,就把那地方索性借给了他,由得他带人出入。
灵远和姬越一起站在床前,都知道裴婕是不会再好的了。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照得姬越眼眶生疼,不自知地淌出了两行眼泪。那年轻的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灵远避嫌,背过身不去看她,姬越则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王妃。她像是疲倦地睡着了,又像是醒着但不愿动弹。
裴婕个子不矮,以前身材也很丰满润泽,只是现今早已经不复如初了,变得消瘦而干枯。她的胸脯和因为怪病而微微隆起的肚腹都跟随呼吸一起一伏着,面颊也变成了空乏的惨白色。
灵远忽然问道:“我以前四处周游,在外头带了很多东西回来,有一种致幻的药物,可以宁定心神,减轻痛苦,殿下要给……试试么?”
他省略了“王妃”两个字,大约是因为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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