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1/2)
空荡荡的内室里, 两盏冒着腾腾热气的暖茶在正中的桐木桌案上相对而放, 其中一盏的主人却已经走了, 而剩下的那个, 木木地坐在桌边许久许久,漫长的似乎整个神魂已经脱离于躯壳游荡四方了,那潺潺的热气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消散, 及至最后一抹温热彻底离散于世,内室独坐的那人才神情恍惚地扶着桌案站了起来,一路按着柜椅跌跌撞撞地爬到一片石墙前, 重三下, 轻两下,暗柜大开, 露出里面的暗层来。
他哆嗦着手着急忙慌地翻来翻去, 在一众剧毒之物里纠结犹豫了长久,最后翻出了一份虎狼之药来,捏着鼻子闭着眼一口气整份全吞了。
药性发的很快,也是, 他毕竟已经病得太久太久了, 这破败身子虚得很, 本也是修修补补地在人世界苟延残喘着活个朝夕岁月, 如今缺它个三五两日,倒是也不差什么, 更无甚好可惜的。
只是, 只是那个秘密, 那个他自己也才是刚刚得知不久的秘密,他也不曾想到那人竟比他觉醒得更早、敏锐得更多,昔年一声一声“殿下”叫出,不知在那人看来,是有几多讽刺。
罢了,他一把虚烂骨头,若是就此打住,再无遗害,倒是十分圆满了,只是礼儿,礼儿……
“轰”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他艰难地抬起头,药性激发的热汗浸湿了他的眼,蛰得火辣辣的疼,可惜他身虚力乏,连抬手抹个汗的气力都无了,只能在一片昏昏然的视野里,见着了两个影影憧憧的人形。
其中一个,是他极为熟悉的。
那是他看着从半臂长一点一点长起,在他喋喋不休的训斥与苛责下一节节长到这么大,长成让他骄傲的“吾家玉树”模样的,他如何能不熟悉。
傅竞笠艰难地探出手,死死抓住身前的傅白礼,他能清晰地感觉身子一点一点变得飘荡,气力一寸一寸地在流失,他知道自己的时间着实不多了,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也只来得及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叮嘱与对方:“礼儿,记,记住,爹是哀过心毁,旧疾复发,旧疾……”
傅竞笠还想再多叮咛两句,告诉傅白礼不要深查,不要多问,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去,要好好念书,好好用膳,少出去与朝中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混人们厮闹……他还想叮咛得太多太多,可惜他最末说出口的,也就那坑坑巴巴的半句了。
傅白礼跪在自己父亲渐渐冷下的尸体前,整个人仿佛也随着那抹飘散于天地间的神魂被带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呆呆地跪了有多久,恍惚间,似乎有外间的落雨滴滴答答地敲在地上的碎响,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夜色渐起,掌灯时分,有远处遥遥的昏黄之色细碎地照过来,反射在身旁人玄色衣裳的游鱼暗纹上,闪得傅白礼倏尔回了神。
“抱歉,”身边人恳切地低语道,“我早该意识到顾满林的不对劲的,没想到……节哀。”
傅白礼侧过头来,讥诮的笑容爬满了整张脸,正欲对着身边人讽刺句什么,一脚踩空,却骤然从睡梦里惊醒了。
外间滴滴答答落着细雪,音调沉沉的,在安静的冬夜里弥漫出一股荒凉而空寂的气概来。
傅白礼随手披了件外衫起身,掀开帘子出来,默默望着天地间飘荡的落雪。
外间睡得正香的小厮被他起身的动静惊醒了,后知后觉地爬起跟了过来,一边暗暗打着哈欠一边满脸谄媚地奉承道:“侯爷真是好雅兴,这雪色可真美。”
“侯爷”两个字缓缓沿着耳朵传到脑海中,碰得傅白礼后脑一痛,只觉得天灵盖似乎被人猛地抓了一把,痛得他反射性地呛咳了起来,把身后的小厮吓了个半死,着急忙慌地送了捧了大氅来给傅白礼披上,一边披还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这眼瞅着都要大寒了,天冷得很,侯爷可得仔细这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您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夫人可得要心疼死了……”
老夫人,崔氏,他的母亲,今年甚至不过才将将三十的妇人,就已经称得上一句侯府里的“老夫人”了。
傅白礼讽刺地闭了闭眼,伸手挥开小厮,自己理了理大氅,开口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絮叨,淡淡道:“今日陛下在宫中宴除夕,晚上本侯便不回来了,去给母亲禀一句吧,别让她老人家今晚再守着灯干等了。”
小厮麻溜地应了声,跺着脚一路小跑着远去了。
傅白礼踩着冬日初出的鱼肚白踏入院中,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
半年了……半年的时间,世事变幻,沧海桑田。
承仪皇后仙逝,文宗皇帝禅位,今上登基,沧海遗珠的“湖阳公主”回宫……半年的时间里,这座洛阳城里大大小小发生了无数的是是非非,大有帝位更迭,立后立嗣,相比起来,死了个小小的虞宁侯,似乎压根都算不得什么了。
有些东西,随着时光或柔情或粗粝地抚摸,一点一点,便在记忆里被抹了个一干二净了。
但还总有些东西,是酿得越久,刻得愈深的。
傅白礼静静地雪地里站了许久,少顷,突兀地嗤笑一声,面色漠然地抖了抖大氅的落雪,踩着时辰进宫了。
洛阳皇宫里,也各有各的繁忙碌碌。
英宗皇帝登基后,封了正妃木氏为后,良媛谢氏为妃,其余东宫诸侍妾,零零散散,几个贵人打发了,他自太子时便并不多贪恋女色,登基半年来也没有主动提扩张后宫事,总得来说,英宗的后宫的继承了他父皇文宗的干净,三宫六院空置了大半,有些地方乍一走过,除却遇着些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冷情到了要吓人的地步。
然而这种清寂却莫名给了庄秉份安心熟稔的感觉。
深宫冷寂,庄秉习惯了深宫里的那份安静,如今的洛阳皇宫与长大后挚爱热闹、动辄欢饮达旦的孝宗皇帝比起来,英宗的这份漠然,反而更契合了庄秉记忆里幼时的熟悉味道。
今日是除夕,且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除夕,一大早,庄秉所住的玉湖殿便得了前朝谨身殿大太监过来的传召,知晓今日晌午陛下会在崇德殿前设宴,届时宫里宫外的命妇小姐、重臣宗室们全都在场,玉湖殿里的宫女嬷嬷们生怕自家公主被旁边哪个给比下去了,天没亮便开始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着庄秉梳妆打扮了。
庄秉无可无不可,坦白讲,自半年前被封为了所谓的“湖阳公主”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漠然以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懒散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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