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暗响(1/2)
逻桐,王城。---
巷道里一处乍看普通的学塾,竟然还分内外里三进。外进是寻常的学塾,收的弟子亦是如此。内进是起居用的厢房,到也的确是普通的厢房。而最里面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
里进教的并非是之乎者也,而是寥寥几本兵书无法参悟的兵诡之道。
屋外大雪纷飞,有一排人落得满头满脸的雪,却依旧木雕似的整齐站在院中,好似是在受罚。反观屋内,是两种意义的热火朝天。
屋内不仅炭火充足,还有不少人三五成一簇,围在一张沙盘旁边。
每张沙盘旁都置有三个签筒,分别能抽出地形、兵力与诡道三种条件,各自依据条件,于沙盘上塑出地形,再以分别代表骑、步、水三军的木质棋子,依据所抽的诡道条件,分别各出奇招,先杀光敌方兵马或让对方开口认输之人,便算胜出。胜者能继续留在沙盘上进行下一轮胜负,败者则必须去门外自罚“赏雪”半个时辰。若是不满惩罚,那就必须卷包袱离开此地,另寻它处学习。
逻桐此地特殊,一贯重武轻文。从文者若想在这乱世中出人头地,只能走这诡道谋略一途。
经过放在靠外间的这些沙盘再往里面走,转过一条回廊,是数十张黑白十九道的棋盘以及屏风。
此处并非以一盘棋定胜负,而是同时进行多盘对弈的地方。
因而屏风都堆叠在一起,需要等到双方先选定同时要用的棋盘数量再做阻隔。
“族长,王城来信了。”
一位白面书生双手捧着一枚不足他手指大小的竹筒,恭敬的来到一处被屏风隔出十面棋盘边。
被他尊称为“族长”之人是个披头散发身穿布衣的男人。其姓闵,名墟容,无字。他的轮廓模样在散乱的头发缝隙间时隐时现,有些看不真切,但却看得出此人已是及冠的年纪,只是他很少戴冠,脖颈更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
闵墟容一手接过白面书生送来的信,边拆边把目光转回到自己正在对弈的棋盘上。
此处对弈比多面棋盘同时进行还要更加特殊,黑子一方只有闵墟容一人,白子一方却有十人。白子方可以随意交头接耳,十人为一体讨论出他们每一盘棋的每一步下法。闵墟容则是独自一人在十局棋中同时对弈十人。
这原本应该一面倒向白子的局势却完全倒向了黑子,执黑子的闵墟容也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当那白面书生拿着信进来之后,他更是无暇关注面前的棋盘了。
闵墟容先行顺序给十局棋落了子,趁着白子那方哗然惊叹商量对策之际,展开了手中的信纸。
细小的一条纸上没有尊称,只有寥寥数语写着:如闵弟所料。高字。
逻桐之内能姓高的人只有王族一系,更没人会敢明目张当的冒名王族,并从王城传书,因而这不是逻桐王高行厚本人所书,那必是其同族所书。而闵墟容此人既然能与王族有亲笔往来,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闵墟容轻轻地捏着那张纸,下棋的动作依旧如同方才,却陡然改变了留有余地的下法,以闲庭信步地态度,花了半盏茶时间就把十盘棋都杀了个片甲不留。趁白子一方的十人还在目瞪口呆,闵墟容已经抛下了尚未复的盘,只身往内进的起居之处走去。
一路上都有学子向他拱手,他却置若罔闻,只顾往前走,白面书生也只好不明所以的跟着。
直走到没有人的地方,闵墟容才把手里的信笺递给了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看到这短短七个字,竟然让掩面嚎啕起来。
“棋老死了。”书生声泪俱下。
“是啊,棋老死了。”
闵墟容半仰起脸,声音微有起伏,他抬手抓了一把遮住自己面孔的头发,散乱的发丝顺着他的轮廓两边滑下,露出一张比那书生还要毫无血色的脸。
这人五官眉目虽然俊秀,却因那惨白的皮肤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之感。
他的话亦是同样。
“棋老被白景害死了。”
闵墟容说。
“我要白景给棋老陪葬。”
俯山,沁园。
那小部分被芙风楼保下来的沁园之人归园之后,的确为这偌大的地方添了不少人气,一些“人去楼空”的小楼,也被人陆续整理了干净。
沁园之中无人“落叶归根”,各处主人已逝的小楼若有后来着愿意入住只要告知沁园之主即可,而原本放在楼里的遗物就被整理送往沁园之主手中,由他来决定东西是封藏还是转赠。转赠的东西有可能是上古名器,也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几卷抄卷。
上代就是因此住进了前代的那座七彩幔帐的小楼里,而那小楼里并没有找到上代留下的遗言,却在前代故去之后,真正的“人去楼空”,得以仔细整理了一番,也因此找到了前代的遗言。dizhu.org
前代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希望保留这七彩的幔帐,并让此处成为第一百一十四、五、六、七、八代的居处。
前代竟然藏着一个小小的宏愿,仿若是为了驳斥上代口中白景会毁掉沁园的那些咒语,他希望这小楼至少能住满七代沁园之主,其中囊括源远流长之意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六老每人都给第一百一十三代沁园之主留了一封手书,其中留了个和尚头的书老颜学竟然不若他代笔卷轴初稿那般长,是六老中最为简短的一份,写明了让杜宇承袭书老并持有破空砚;黄老岐伯和画老录未的“画黄”两系都嘱咐一并交给君迁子继承,两件上古名器则托付给少主人,留待下一代六老更替;琴老曲泷亦是将号交给风陌,并特别叮咛不用风陌承袭姓氏,曲水流觞弦则同样托付于少主人他日交托给下一辈;玄老蚩索的留言远比他那干脆又凶恶的性子绵长,仔细交代了沁园之中玄学一系有哪些奇玄人才,特别点名让少学里那个流着鼻涕的小鬼继承六锁八阵解连环,玄老的名号本该交托给君迁子,但是考虑到画老和黄老肯定也留了同样的要求,玄老周到缜密的说,三位沁园六老的名号太过沉重,唯恐君迁子慧极必伤,若是因为他们的死而心性大变,那便难以收拾了,希望少主人依自己的判断,考虑清楚再下判断。它日若君迁子能镇得住三个名号,到时候再把玄老一并交托给她。
白景睚忻看完玄老这封考虑周到的信,仔细将它收好。终于,抽出了最后一份。
这一份是厚达数页纸的絮絮叨叨的大白话——属于棋老胡诧的嘱托:
少主人拜启:
沁园最初不过是为了保护历史的真相与惊世石上的那座楼阁——为了保护那座阁里的那位大人而被沁无生造出来的一座园子。我们六老不过是替那位大人保管寿元的容器,后来历经数代漫长的时间,才逐渐出现了六老、重家与沁园之主三方并列主持沁园诸事的格局。
沁园无处不存在着寓意,我们三方亦是一种寓意,代表着天、神、人。
重家是杀伐决断的天,沁园之主是入世救世的神祇,而我们六老却只是普通的凡人,除了寿命之外,一无所长,仅能抱持着一点对学识的执着,为我等凡人留一条知善恶、辨黑白的向天大道。
据我月族所知的最早,白景大人与那位大人一同现身人世间并非是为天道所遣才显身,我沁园与两位各执天道力量的大人沾染着断不开的瓜葛,就好像只要有天帝得天启我园的主人就必须去天都府为帝师。
芸芸众生,总在踏入凡尘时不知不觉沾染了些许人的世俗欲求,若非如此,是诞生不出如今的沁园。而少主人您其实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世俗,想要重新爬回孤绝的天顶,所付出的代价一定比寻常白景惨痛,必须得斩断一些你不愿意斩断事,杀死一些你不愿意杀死的人。
我们六老明知道您的命相,依旧自不量力的与规律作对,肯定为您添了不少麻烦,加上您身负找回作为那位大人的责任,有些事情便是定数。
……
我们六人在得知自己为世彩时,已经做好为这条问天大道赔上性命的打算,其他人却未必知晓这些。
唯恐后人对您误解,我代那五个不靠谱的老家伙啰嗦这番,如有可能,请您一定要将这纸信笺予小辈传阅。至于之后几页,还妄请少主人阅后即焚……
……
老朽少时自喻参破天机阴阳,才从上一辈棋老手里接过胡姓衣钵、棋老名号以及星罗棋。
这胡姓乃上古月族一脉,以“古月”和拼,故有藏拙之意,便于传给后人。
古月一族是以“月”为基窥见了日月同辉之天则的一只古老部落。相信少主人沁园志中从未见过专为古月族写的记载,却能在天帝志中见到我月族的寥寥几笔,天帝史官往往会将古月一族做为能人异士,于乱世中留下重彩。
我月族之所以隐蔽如沁园般,便是当初与沁园有过接触,才各自更名换姓,即是说,我月族之人都未必姓月,也未必姓胡,胡姓只是月族在沁园里所用的一个姓氏,这一代的月族族长也不是我,而是闵墟容。
闵墟容,原姓不详,无字。四岁记事,六岁能书,八岁已通沙盘演算,十岁精于十九道,然其性格古怪,不屑与人为伍,若非老朽年长于他又是族中长辈,恐怕就连老朽也难劝其一二。
总而言之,闵墟容是一位十分古怪的人。
……
其余五老都已算是找到了传人,唯独我这个胡字还没有人能承接,不知少主人可否愿意暂时替我保管到下一位能承袭它的人出现,再把这黑白方寸之道与古月一氏都托付给他。
我……
到这里有一行字被墨笔所涂,另取一行又继续写道:
“老朽在世一百二十余载,收过不少自喻对弈天赋的弟子,可他们站的都太低了,看不到世间大局,也悟不出阴阳二法,闵墟容此人却十分特异,眼界极高,天赋异禀,于诡道推演一系恐怕能与少主人并驾齐驱,若非他无意于此,您又已为沁园之主,老朽本是打算把胡姓托付给他或您。只可惜,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最后一页纸上写道:
有消息称闵墟容已经投诚到枭王帐下效忠,思及他或许揣度出星罗棋用法,唯今之计,只能请您收服此人。如若不能,除之。
切忌不可让星罗棋落入其手,否则,定会酿成大祸。
……
白景睚忻在书斋小楼中,一手把玩着手里黑白各半的星罗棋,一手逐一看罢所有信笺,面色依旧不喜不怒,却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含下首,仿若承应了所有亡魂的嘱托——即便是那些魂飞魄散不复存在的,或者已经前往这世间之外的其他“界”。
然后,他取出了棋老的第一页信笺,折好放回信封中,又将剩下的纸在手中轻轻一碾。
白景子息随他意念而动,把信纸化作了齑粉,随风散去。
三日后,君迁子以风陌的模样出现在了沁园,并带来了月羲苑救出的一部分沁园之人,另外一部分依旧难觅其踪。
她承应下两个六老字号,并看到了棋老胡诧留下第一页信,知道了其中一部分的真相。
君迁子看罢沉默许久,站在三丈开外,扬起手中的信,问:“少主人,不打算把始末告诉他?”
“谁?”白景睚忻问。
君迁子:“珞殷。”
白景睚忻没有说话。
君迁子也不知从何说起。
命魂想让武神来做那柄阻止白景的利剑,可他退缩了。
白景也就回归了它本来的形态,是恐惧,也是恶。
白景从始至终都是恶。
白景睚忻从那些回溯中收回意识,对君迁子道:“人只有为自己作为的时候,相对于自己的善念才会出现。而我身为白景,早已被净除了身为人的欲念。我没有为己所驱之欲,我就只能是恶。”
万人万念,以欲为先。
他说:“而善恶本就是凡人眼中的臆想。”
一切的欲望都是利己的非善,一切的欲望都是丑陋的极恶。
“白景可以为善,但终归是恶。就算为善,亦是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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