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2/2)
“嗯?好像也不是很厉害嘛。”边时雨温暖的鼻息拂过他耳侧,使他的脸从右到左唰地涨红了。“我看,你还是乖乖地和我去江陵,没准还有好运吃到肥美的酱鸭和甜得烧喉的酒。”
孙嘉树败下阵来,觉得自己像只任人宰割的兔子。狐狸比兔子厉害些,他想。
除了阿嫮刚来那天,边时雨反常得简直不像他本人做派,其余的日子,他还是依旧的吊儿郎当没心没肺,无聊起来可以一下喝掉一缸子酒,整日里除了喝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喝。孙嘉树好奇地问他怎么不去劫商,他一听便将头蒙在扇子底下,说天太冷不宜出远门,他在囤秋膘预备过冬云云,把孙嘉树胡乱搪塞过去了。
孙嘉树还是照样痴迷打桩,偶尔也缠着边时雨同他过招,阿嫮也开始一点点地学起认字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三个人还算融洽地相处着,虽然没什么默契,但似乎也彼此默认了亦亲亦友的关系。用孙嘉树的话说,与寻常人家那样平静的生活也有几分相似。
以前孙嘉树看云翳变化识天气,看鸟兽迁徙识节气。自从和边时雨住一起后,他便成了看边时雨识天气,看边时雨识节气。天气变暖还是变冷,只须数他身上有几件衣裳就能看出来——天热了减一件,天冷了添两件。当边时雨的身上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三件夹袄外披狼皮大氅时,孙嘉树掰了掰指头一算,果真是立冬。
“都打点好了没?我雇了个车夫,午时就到。”边时雨搓着手说。
孙嘉树从包裹里翻出一只细绒软皮套,将提前预备好的暖手炉子塞进去了,递到边时雨手边,说:“小白驴和小黑都喂得很饱,能跑好一会,车上也放了马草。包裹么只拿些衣裳干粮,可还有什么缺的?”
“最重要是能取暖的东西,呼——”话没说完,就长长地呼了一团白气,“我真想快点走!”说完,边时雨将手炉贴在脸颊上,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孙嘉树不怕冷,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衣。边时雨勒令他多加一件,他捱不过,便把他那件唯一的毛线衫裹在阿嫮身上。“我师父说姑娘家不能着凉。”他认真地说道。
“嘁,逞个屁的强。到时候染了风寒,还不是我掏钱买药!”边时雨嘟囔道。
过了玉门关一路往南,也不见得暖上多少。边时雨整个人缩在兽皮毛毯里,只露出一个头,连平时爱护有加的头发都好几日未梳了,额前岔出几截分叉了的碎发。孙嘉树扭过身,掀开半边帘子,天光云影、沙石草木跟着风嗖嗖地向他身后跑去。他无端地想起青阳月来,或许他正在大漠某个角落里,于是情难自禁地探出脑袋,大喊道:“喂——你还好吗?”奢望他或许能听到。
冷风钻进来,边时雨浑身一颤,猛地打了个喷嚏,遂扬起手拍他的脑门:“你发什么疯!快把帘子放下来。”
孙嘉树有些木木的,问道:“汪兄,你的家人呢?”
阿嫮刚学会说几个字,也咿咿呀呀地学着发出声音:“家、家人,家人……”
边时雨被他二人搅得心烦,干脆闭了眼不睬。良久,又睁开眼时,正对上两双充满疑问的眼,便瞬间变成了炸毛松鼠:“都死光了!”
孙嘉树的眼光蓦地暗淡下去,仿佛有所触动似的,想说些什么,两瓣薄唇却倔强地抿合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把身子缓缓靠在车厢板上,瘦却宽阔的肩膀随车子摇晃起来,声音低低的。“我小时候被爹娘卖给巫医,说要把我的肉切下来熬成汤药,喂给官府里的孩子吃,我从窗子里跳出去,将一只手臂摔折了。好在遇上一架往西北去的押送奴隶的车,我便爬了进去,”说到一半,便有些哽咽,“车上有一对温柔的母子,不但没和别的人一样排挤我,还把我的手治好,分馒头给我吃……到了大漠,我们便一起逃了。”
“他们就和我的亲人一样,”他眼里有些酸涩,忍不住用手胡乱抹了两把,“可我现在,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边时雨看着他这样子,心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好啦好啦,”他掏出一只帕子去擦干他脸上的泪痕,“至少你活着,有没有亲人又有什么干系。”说完,还将手里的炉子塞给了他,“你看我一个亲人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快快乐乐?”
“有滋有味,快快乐乐!”阿嫮附声以示赞同。
又是那张软滑冰凉的帕子,在他脸上柔柔的摩挲着,氤氲出雾一样的桂花香。他恍然触到那人温柔的眼神,胸口猝然抽痛了一下。
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是他变了,还是面前的这个汪八变了,他总觉得不自在,心底似乎总有什么在盘桓着,一丝丝地啮噬心肺骨血,麻软他的精神,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
他想问他,是不是又在他身上种了什么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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