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鬼话·五(1/2)
“咚咚咚。”
一日连绵细雨后的夜晚显得分外潮湿阴凉,明月之下、虫鸣之间荡着锣响,偶尔伴着几声家畜的啼鸣。街上尚有积水,混着腐烂叶等秽物,更夫迈着不闲适的脚步缓缓走过,不时敲打手中小锣,喊上两声。
街道空荡,两面圩摊无人,白日里拥挤热闹的巷弄,到了此时就变得分外阴森起来,似乎连脚下的路也变得曲折漫长。冷风摇晃挂幡,也引得更夫臂弯里挽着的纸灯笼一阵明灭,好道是个残月暗匿、树影魍魉。
更夫不自觉地搓着赤露在短褐外的手臂,这样凉快的夜里,额上却渗出不少汗珠。转眼之际眼角的余光里蹿出一抹黑影,叫他蹬地倒退好几步,仔细看原来是只不起眼的癞皮猫,才很是松了一口气,为壮胆似的自语道:“好家伙,早知道不该听他们胡编乱造,我甄大单当这门职十几年,竟然被一只畜生吓了一跳……”
忽听寂夜里突起“砰”的一声巨响,更夫甄大单脚下一软,顿有遭冰水浇了一头之感,瞬时浑身毛发几欲都炸了开去,两手哆嗦着几乎拿不住家伙,幸而随后又听得杂物翻倒和生人呼喊之声,令他勉强将心安回肚子里。
有人声,那就说明是人闹出来的动静,而不是那些……东西。
这样想着,更夫缓过神,暗恼是哪家人这大半夜不睡觉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随即咽了口唾液,快步朝声音传出处跑去。
正如甄大单所言,他做更夫十来年,对江陵大街小巷十分熟悉,便是如今月黑风高,他提着更锣疾步奔走也不惧走岔,拐过两个街角便抵达一个胡同前,却不再闻半点喧闹。
更夫抓了抓脑袋,刚上前两步,脚下传来“喀嚓”一声,像似踩破一节外熟内生的水萝卜——这平地里谁乱丢的水萝卜?他没想太多拿眼瞟下去,灯笼火光为他勾勒出一个躺成尖字型的……人,他那一脚恰好踏在此人胳膊上!
那人感到有人靠近,另一只完好的手顿时紧紧攥住更夫的鞋袜,把头抬起或是想要说话,仰面罢七窍中竟流出浓浓黑血。更夫如遭雷劈,尚未来得及想究竟发生何事,稍一眨眼,这人就如入了水的盐块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作一滩黑水,余得衣服鞋袜!
他大叫一声,更锣与灯笼俱摔到泥里,两股战战几欲跌倒在地,当下也管不得太多了,调头往回飞奔,心中大骇:平白将一个大活人化成黑水,定是魔鬼手段,快逃啊——
说书人刻意压低声音幽幽道:“然在慌张逃命之际,更夫甄大单全然没有意识到,黑暗中有东西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四周听书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停盏搁酌,久久无话,依然沉浸在说书人营造的恐怖之中。说书人见状,满意地略一颔首,把折扇往桌边上一敲,拱手朝四周:“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若觉得小老儿说的尚且差强人意,还请不吝赏些茶钱。”
左右听书的人反应过来后无不为说书人精彩的解说叫好,说书人身旁的学徒忙不迭捧起空茶碗,张着笑脸走到各个茶桌前讨赏钱。听得好故事的人大多也不吝啬指缝里那一两个铜板,往往每人一枚,就足够这说书人师徒两张嘴吃饱饭了。
学徒打茶客桌前一一走过,少时半碗铜板便入了手来,待到最后一张木桌前,一抹银白滚入褐色茶碗,躺定在众多黄铜间。学徒愕而抬首望之,林林总总十数人立在四周,环绕着坐在凳子上的白衫男子。又有佩刀的褐裳青年坐于其旁,侧脸与其道:“公子,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晗弟说的是,倒怪我听书入了迷,耽误了时辰。”白衫男子衣着寻常无奇,左手持折扇,听得褐裳男子之言后笑笑,拂衣而起。拂衣之际,他右腕处露出一截佛珠手串来,那红的彩的白的珠子被打磨成大小一致的算盘珠粒,在日光下烨烨生辉。
但亮不过身旁护卫十几口大刀。
白衫男子起身迈步而走,折扇在掌心内轻拍数下,转而与褐裳男子道:“晗弟,这说书人说的着实有趣,你身为六扇门捕快,可有什么想法?”
褐裳男子答:“公子若问案情,如那说书人所言无有夸大,定是一起凶杀。”
“说书人之言每字每句皆是怪力乱神,晗弟是如何看出的?”
“百姓听的是热闹,我等听的自是门道。常言无穴不来风,即便是捕风捉影,亦有其根源,不谈鬼神之说。江湖中人手段穷出不断,毁尸灭迹并非难题,‘化为黑水’此言,或指中了毒药,似是宫廷秘药七巧化尸散、花间派的九阴虚元露以及唐门的腐骨噬心膏……等等若干毒药皆有此功效。”
“若目睹事件的更夫真实存在,我料此人定早已命丧黄泉。公子需知侠以武犯禁,官府中有一不成文规定,对江湖仇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当场人赃并获,否则只要不涉及朝廷官员性命,多半不管,甚至不会记录在册。”
白衫男子皱眉:“什么?这是何等荒谬的规定,依这么一说,百姓的命就不是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林中人亦是我朝子民,有何特权逍遥在法则之外?”
“公子说的不错,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说清……”
“那便在路上慢慢与我说。”白衫男子摆手,登上停在路旁的代步马车,回首道,“对了,江陵这事发之地距离安州并不远,且把行程往后推一日二日,我们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晗弟,常听大家提起你推理手段了得,不如趁此叫我见识见识?”
“莫敢不从。”
这队人马上了代步,转向走了一个时辰,从山野村庄赶至江陵府。镇门前的卫兵见他们人多又佩着武器,便叫拿了关文来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又是鞠躬又是赔笑把人迎入镇中府衙。
刚到门前,江陵府的王县官领着众衙差快步走出,对着马车未语先扬笑七分,一揖到底:“江陵七品知县王守模参见五皇子,殿下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当今五皇子连城飒撩起车帐下马,伸手虚扶王县官:“哪里的话,王大人快快请起,是我临时决定改道这江陵府,王大人何来请罪之说呢。”
不等王县官继续客套,连城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是在路上听闻江陵府近日发生了命案,百姓纷传是鬼怪作祟。我心中好奇,故而特至此一查。”
王县官面上登时显露出不自然,左右一扫因为好奇而围绕在四周的百姓,将连城飒往内引:“殿下请屋内说话。”
待入了门、上了茶、请了几人上座,挥退多余的人,王县官拱手道:“素闻殿下心直口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实不相瞒,今日下官管辖境内确实是出现了无从下手的命案,但绝鬼怪之言纯属流言,都是那些道士胡乱造的谣。”
“谁造的谣首先按下不提,这事情前后发展究竟是如何,你予我们详细说说。”连城飒说罢,与褐裳男子招手道,“晗弟,你且细听。”
王县官闻连城飒的称呼,转而上下审视褐裳男子——该男子年不过四六,五官端正,脸上有一道不加细看难以分辨的疤痕,面色沉着。王县官稍想便知此人来历,拱手道:“这位定是此番与殿下一并简装南巡的……萧将军之子晗公子罢?晗公子事迹下官早有耳闻,前些时候徐州骇人听闻的尸糕案,破的那是相当的精彩。”
萧晗不吭不卑地回礼,动作中自有一派利落:“大人谬赞了。”
虽说萧晗是京城六扇门的人,到底年纪轻、资历浅,如今不过是个正八品的捕快,按理来说应当先对七品的王县官行礼在前。可萧晗身后势力之大,便是从二品官员见着他也是好声好气,何况一个处于官员制度下层的县令?
为官之道,所用最多的无非是相互抬举,萧晗不接茬、不受这抬举,王县官便打住不提,改言连城飒提及的案情:“殿下所言应该是三日前发生的事情……嗯,那出事的人家是小户,祖辈皆以务农为生,同邻居虽有些摩擦,但不至于结下生死大仇。此事说来也是奇怪,虽有死者但无尸体,家中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这一家五口人就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而在案发现场,我等除了发现几件随意掷在地上的衣物,以及更夫打更使用的器具,半点可能成为凶器之物都没有。按现场痕迹来看,下官料定打更人才是此案的第一目击者,只是三日以来这打更之人是人去楼空、不知所踪,叫我无从下手啊。”
连城飒本是准备饮茶,听得此言把凑到嘴边的茶盏挪开,带着笑意地看向萧晗,带着些狭促与王县官道:“来的路上晗弟予我猜测说,这第一目击者凶多吉少,没想到竟是一猜就中。”
“……随口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萧晗摇头,并未以此为傲多做他言。
“呵呵,王大人,接下来又如何呢,你查出些什么来了?”
王县官接道:“惭愧,左邻右舍是盘查了一遍又一遍,奈何并无所得。但经下官深思,有道是那获利最大者嫌疑最大,而案件前后,要数那群不住地在散布谣言道士的道士获利最大。”
“道士?怪也,散布谣言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王县官朝西安方向拱了拱手:“自圣上确立国教来,拨款令各处修缮庙宇。我地有一方玄妙道观,占着风水宝地,里面却尽是一群冥顽不灵的牛鼻子,除了天南地北胡侃一通骗香火钱外,便无有建树。于是下官顺应上命打算将此观改为庙宇,省了另觅一处风水宝地的功夫。”
“当然,这道观中人若愿意出家留下便留下,若不愿意,下官自会多给些银子当路费,叫他们投靠别的道观。怎料他们丝毫不领情,多番阻挠工事发生冲突不说,还四处造谣生事。别看他们说的煞有其事、天花乱坠,实则是不愿意服从安排,故而引被迷惑的百姓干扰官府施为。故而下官猜想这事情很大可能是他们闹出来的,昨儿便把闹得最凶的几个道士抓起来投入牢中。”
连城飒不以为意:“此言差矣,古来者杀人偿命,他们怎有此胆?而证据尚未确凿,轻易将人投入大牢实属不妥……”
“殿下,话并不是这样说。下官也非那混淆黑白的昏官,杀人罪证虽没有,造谣也是一项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罪,足够让他们关上几天老实下来。”
“可……这样做是否过于苛刻?”
“非也、非也。殿下菩萨心肠为民着想,但三人成虎,流言不加以制止定会越发厉害,长久下来不仅有损朝廷威严,还会有叫逆贼乱党趁虚而入的可能。如果可以,谁不希望歌舞升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下官这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罢,只是流言也并非简单将人关着就能消除,眼下之务还是理清事情由来,得找出证据。”连城飒叹气,放下茶盏执起折扇,“晗弟,你怎么看?”
自连城飒与王县官说话以来,萧晗一直抱臂静立在其身侧。得连城飒询问后,他才开口:“我有一问,王大人可曾向其左右邻里询问过,近日内是否有生人与四处徘徊,或者熟识之人表现异常?”
“这……这生人倒是有……”王县官略怔,垂首想了想,坚定地摇头,“但不可能是他们。”
萧晗道:“须知世间没有不可能之事,只有推断的正误与否,王大人否认的未免过于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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