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上(1/2)
傍晚的山间小路,道路曲折迂回。能够下足行走之处,最宽不过十五尺,最窄只容踮着脚尖挪过。潇湘自古属楚境边界,除却少数兴建城都之处,多是荒郊野岭羊肠小道,时有强盗杀人越货、弃尸荒野,更有凶猛野兽徘徊窥视,趁人不备蓦然出击。
遍地皆是断木枯枝投下的阴翳,听寒鸦泣鸣不已,枝桠掩映处窸窸窣窣穿过或大或小的阴影,灰暗处绿荧色眼瞳闪逝。小道尽头,一个身背行箱,头戴青布毡帽的青衣人从坡头上翻下,踏着草鞋的脚矫健淌过小溪,踩踏起二三水珠,落到河床卵石上破碎。
缠脚的麻布吸饱了水分,沾染于其上的黄泥便也就成了它的一份子,将原本就略显肮脏的裹布更显灰黑。但是青衣人并不理会这些,他抬首往前看,瞅见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不见疲惫的脚步更轻快了,一步不停迈往前方。
前方斜阳老树下,一间灰暗破旧的客栈沉默伫立。它墙砖斑驳长有青苔,不晓得何年何月抹的墙灰剥落作一块一块,门上无有牌匾不见酒旗,唯有门扉大敞。
似乎是一间破败废弃的客栈。
然而却不乏与青衣人一般经历过一日跋山涉水,寻找歇脚之处的人。
毕竟有四面墙遮蔽风雨,拥着一簇篝火,总比睡在野外需要提防夜猫子强。
到了废弃客栈,青衣人并没有立即入门。他把毡帽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张缀有三角眼、塌鼻子、密密麻麻黑麻子的脸,常人一眼过去便觉难言丑恶。他驻步没有门槛的门大前,稀疏刀眉紧皱,循着火光往内探眼。分明是寻常的举动,不知怎的在他做来,无论如何看都显得贼眉鼠眼居心叵测。
只见客栈之中燃了一堆旺盛的篝火,篝火旁一坐一躺两个男人,他们身边俱放着半人高的背篓背箱。仔细看,坐着的男子年纪较大,半旧不新玄衣边角滚蜡染刺绣,身戴古朴银饰。躺着的男子模样间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紫衣长裤,侧躺在被拢成床铺模样的稻草上,半长不短的发散在脖颈间,随呼吸起伏。
两人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青衣人靠近,俱闭目养神,不声不响。
青衣人眉头松开,却很快又皱了起来。他清咳一声,直至引得玄衣男子睁眼看来,才拱了拱手开口问:“二位叨扰了,入夜天寒,不知能我否进来歇歇脚?”
他样貌丑恶,说话却彬彬有礼。
玄衣男子侧脸忘了一眼紫衣男子,不见其有任何表达,便对青衣人点点头:“这位师傅,请入吧。”
此“师傅”非彼“师傅”,听罢玄衣男子如此喊自己,青衣人脸上凝重稍散,很是松了一口气。他迈步进来,不敢离这二人太近,在门附近找了处空地坐着,给自己升了一个小火堆,从行箱中取出一块干粮,稍稍烤热吃起来。
天色越发暗了下来,许是一片黑暗中光亮分外刺眼,片刻以后,平地忽起铜锣敲打之声。月夜寂静,由是此声回荡绵绵不绝,惊起雀鸟无数喳喳远走,亦叫抱臂和衣依靠房柱而眠的青衣人惊醒,探眼往外看。
铜锣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客栈前。
伴随数个脚步声,最先出现于青衣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披黑袍的阔面华发老年人,他左手提着铜锣,背上背着箱子,头戴乌冠,脚踏布靴,不知是僧是道。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戴着高筒毡帽挡住面容,帽上贴符,难以分辨其身份。他们首先走进屋,后头又步来一老一少二人,老的是一个老妇人,少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们俱披麻戴孝,面带戚容。
进了客栈,黑袍人指挥白衣人往门后一站,长吁一口气,与老少二人说道:“好了,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等明日清晨再启程,从前面葫芦口绕到芦苇荡上,穿过去就能看到官道,不必像这两日一样受罪。”
说罢瞪了一眼老少中的男孩,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边取下背上行箱边在嘴里骂骂咧咧:“哎哟我这老腰啊,原本腰就不舒服,我是根本不想走这一趟的。唉啊,好容易路上有外乡人要拿大马车载咱们一程,舒舒服服到雁城去不好吗?你这孩子真是的,居然说你祖父坐马车会头昏,最后就这样错过了!我说人都死了还哪里来的头昏啊,怎么这么实心眼呢?”
“可是——”
男孩眼瞅着并不服气,想要反驳却被老妇人一拉手臂,赔笑:“孩子小不懂事,只知道祖父现在能走能认路,不知道阴阳相隔究竟是什么意思,请脚师傅多多见谅……”
黑袍人哼了一声:“旁的小老儿也不管,只你这走脚钱,届时必须要加上两成。”
老妇人怔了怔:“但是先前不是说好了——”
“先前是先前,谁料得到你孙儿这样不懂事,竟害我白白多走了几日的路程?”黑袍人冷笑一声,双手抱臂,“你若不愿意,若觉得当不得这价钱,那也没什么。左右路已经走了一半,你们便自己把喜神搬回去吧,恕小老儿不奉陪了!”
老妇人听罢,面露为难。但她与孙儿二人一老一弱,徒步这么远的路程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可若要她扔下老伴自个回去,那是万万不行的。人若是客死他乡不落叶归根,那可是要作幽魂不得好好转世的,她如何能放任自己老伴如此?
故而她只好说:“当得当得,师傅一路辛苦,再加两成钱也没什么。”
黑袍人面露得意之色,眼睛一转强自按下,故作淡然:“这样就好。时间不早,你们自己找个地方歇息吧。”
说完他倚着墙根一躺,上下眼皮一阖,便两耳不闻窗外事起来。
他是如愿以偿安稳了,老少二人望着荒废的客栈,既不见床铺亦不见板凳,唯有满是灰尘的地板。老妇人自屋中兜转一圈,拿来一把烂把手的笤帚,把角落地上灰尘扫了扫,然后让孙儿取下背上包袱放过去,姆孙俩喝点水吃点干粮,将就枕着包袱歇息。
男孩躺下以后,睁着骨碌碌乱转的眼,半晌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物件,背对着老妇人,拿在手里玩。
青衣人自打他们进来便在旁观,两眼往立在门后动也不动的白衣人身上停留许久,此刻挪起身往黑袍人面前一靠,问道:“这位师傅,那位白衣人可是与你们一并进来的,何不叫他过来坐下?”
黑袍人听闻,睁眼瞅去,见青衣人相貌难看,撇撇嘴不太想搭理他:“去去去,凑什么热闹,没见过喜神赶路吗?活人退避!”
“哦,这么说来,您是位走脚师傅?”
黑袍人话中显然不欢迎他,但青衣人不以为意,反倒盘腿往黑袍人面前一坐,继续问道:“但依我看,您不是潇湘人吧。”
黑袍人不耐烦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他默默盯着青衣人一阵,后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谓走脚先生,民间又称赶尸匠,是巫术中祝由术的延伸。此术起源于湘西,在前过去不久的战乱年代中又一次得以维持延续。它与令人闻风丧胆的蛊术乃属同源,只是相比更为神秘的蛊术,走尸之术多年以来仅仅用于替客死他乡之人落叶归根,若论恐怖色彩,远远不及蛊术万一。
由于走尸术乃师徒传承,挑选徒弟的条件十分苛刻,往往一脉单传,所以即便它在湘西民间广为人知,能数出来的走脚先生却寥寥无几。更别提出了边界,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事物,与蛊术一般皆是茶余饭后为吓唬他人笑谈。
青衣人之言,便实在怀疑黑袍人是不是真的走脚先生。
他笑笑,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阁下似乎不太懂得潇湘地界的规矩。”
“什么规矩?”
“入门见了有人,却不询问一声便妄自入内,于规矩不合。”
这是什么道理?
黑袍人先是看傻子一般瞅着青衣人,俄而嗤笑:“荒谬!这山野荒废客栈原本就是无主的,你们不过比我早到一时半刻,倒以为自己是主人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
青衣人摇摇头。
无知的人往往因为他们的无知而笃定。
须知潇湘地界的荒废客栈不是这么好入住的,这间客栈前后门大开,门前门后无有门槛,分明是间山神客栈,也称作赶尸客栈。这种客栈多牛鬼蛇神,潇湘地界的人若见了,远远避开都来不及,更何况入住歇息?
再者,要是先入住的是别人便也就罢了,可他入门时仔细看了,乃是两个苗人作“东主”。潇湘苗寨不少,甚至许多不拘与汉人通婚,所以如何判断苗人属于哪种部族非是秘密。这两个苗人衣衫俱冷暗,衣着边角缀有绣饰,跣足裹腿,手足戴有银饰,不戴头巾戴银帽,显然是黑苗。
黑苗于六苗之中最为正邪莫测,若不当心得罪了他们,举手抬足轻轻松松,便足够你喝一壶。
但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
黑袍人仍在不满叫嚣:“我祖上是潇湘人,现在世道不好,做什么都不容易,所以后来离开了罢。你是什么人,莫要以为稍微懂一点就能拿出来卖弄,多管闲事!叫人笑掉大牙!”
尽人事,听天命。他已经提醒了黑袍人,对方若打死都不相信,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青衣人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再理会,直起身来回到原本位置坐下。
夜还很长,焰火烧的枯树枝噼啪作响,不时跳动出两枚火星落到地面,灼烧出一点黑痕。寂夜里没有缀满视野的灯火,没有喧嚣热闹的坊市,没有温香软玉霓裳交织的歌舞,一切又回到了天地最原始的状态。
伴着起伏不断的虫鸣,人们渐渐入睡,鼾声自黑袍人口鼻中传出,再偶有转身发出的动静,骤起即伏。
篝火静静摇曳,渐渐熄灭……
“叮当当。”
半梦半醒之间,数声清脆的银饰敲打,如惊雷割裂夜幕般将青衣人从梦境中惊醒,他连忙挣开眼皮探看。自他入门以来一直俯卧在草铺上的紫衣苗人不知何时坐起身来,一双瞳色异于常人的眼定定望着门外。篝火忽明忽暗的光芒拍在紫衣苗人脸上,他的表情说不上严肃,有些许漫不经心,亦有些许好奇。
门外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山神客栈颇为简陋,其中有前后两扇门。
一扇是大门,供人进入堂屋。堂屋左右分别有灶房与杂物房,皆可通往后院,后院则是后门。青衣人入门以后便勘察过,两扇门皆大敞,门上无有门闩,偶尔会摇摆晃荡,发出微末刺耳摩擦。
看着两个苗人略显郑重的神色,青衣人彻底清醒过来。他伸手探入身侧行箱,快速取出巴掌大的白麻布包,掏出一件物什暗握入手中。
他方才做完这动作,木门“砰”地敲打墙面,震落些微细碎粉尘。随着一阵诡异的阴风吹拂进来,粉尘如浪潮迭起,散入空气之中。
在鼾声之中,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呜~呜~”
似夜枭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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