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中(1/2)
伯云图来访之时,雷元江在书房与唐申稍作手谈解乏,两人从华灯初上一直下到更过一响,星罗棋布,各有胜负。正是战况胶着,双方盏茶时间都未能布下一子,便闻盛世融叩门而入,垂头轻声打破僵局。老友来访,雷元江自然喜上眉梢,恰是他走子的回合,当下把棋盘一推,欢欣鼓舞而出。
唐申尚在沉思中,全然没有将旁人禀报声听入耳中,突如其来的推搡搅乱棋面黑白的同时,他不免愣了神。茫然目送雷元江快步走出门去与人笑谈。他才后知后觉有人来访,叹了口气,将捏在掌心的数枚白子扔回棋篓。同是无暇白玛瑙,单他掷回去那二三颗在烛光下格外莹润,摊手看才知自己掌心遍布细密热汗。
听闻那头雷元江有意长谈的动静,唐申起身出门去探,隔着雷元江半个身位,看到一位背着剑的道人。前世今生他是头一回见江湖中颇负盛名的正清剑尊,对之印象大多存在于江湖传闻之中。而所谓江湖传闻,都是把人妖魔化,若没说成三头六臂并强调自己亲眼所见,出门都不好意思与旁人打招呼。
撇去从前的传言来看眼前道人,相貌平常,既不锐气逼人也无冷冽霸道,衣着干净朴素,如果摘了背后的剑,就是一个寻常的汉子。而那剑是不是好剑他分不清楚,常言神物自晦,一柄死物能是否铁如泥,从表面是无从辨认的。
“怎么想到要过来啊,去看过你师侄没有?”
“见了一面,倒跟师弟有两分相像。”
雷元江话语中带着自然而然的熟稔,比起面对来往拜访门派首脑之流要少两分刻意的热情。伯云图更是随意,抱着手臂便与雷元江在门口闲聊起来,他言语简洁利落,仔细听辨给人一种很可能并非出自故意的疏离感。
“哈哈哈,那就是见过你家的晚辈,也来看看我家的?”
随雷元江话语落下,伯云图看向唐申,姿态随意。这一眼之下,刺客的本能迫使唐申不由自主往雷元江身侧后方潜去,背在后背的手迅速勾出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匕首,浑身紧绷,竟忘记当前是什么场合进入了全神戒备。
冰冷把柄入手,他却浑身一松,任由雷元江探手揽来:“越儿快过来,别害羞躲在后面,让你伯叔叔看看你。”
这是什么话……他又不是什么小姑娘见丈母娘。
唐申有点无奈,随雷元江拉扯摆弄,不动声色把匕首塞回袖中,摆出晚辈谦和的姿态:“见过伯道长。”
伯云图不像那些投靠雷元江的江湖侠客般已经完全成为雷元江家臣,但他少说也和雷元江老友十来年,大致清楚雷元江身边来往的是些什么角色。初听闻雷元江身侧多了一个义子而雷元江还对其赞不绝口,他只觉得这个老友定是又闷头在葫芦里酿药,至于是灵丹妙药还是断肠毒药还得见过才知道。
无论是那种,他都能大致勾勒出这样一个模糊的青年面目——对雷元江言语奉若神明自诩伯乐与千里马,做事勤勤恳恳小心谨慎,为人处事态度拿捏得当,怀着一身自以为的傲骨,憋着一股劲要做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事迹。这种人,伯云图在老友身边看的太多了,甚至一杆子下去,近卫里头都有近半数的人被打倒。
初见唐申,伯云图八成视线都落到这个年轻人脸上,略微皱起了眉头。
首先,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晚辈带在身边确实让人心旷神怡,食色性也,视线内存在着悦目的东西往往比丑陋粗鄙来得好。但奇怪的是,外表太过出众的人往往不会给人留下能干大事的印象,或许是因为相貌远远不像才能一般能够隐藏起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乃是经过千年大浪淘沙留下的金口玉言。
尽管不到半个时辰以前伯云图才嘱咐虚乾尽量和雷家大公子交好,此刻他心中对于“雷越”的初步评估连半点面子都没给雷元江留。世外之人自有世外之人的傲气,如果雷元江求的是一味赏心悦目的摆设,他无话可说,却也入不了眼。所以他不冷不热,略微点头作为回应。
从伯云图的举止中,唐申感受到一丝微妙的不满,他迅速反思自己言行是否有不恰当之处,可他与伯云图从见面至今对话不超一句,即便是哪里做错也不至于使之心生不满吧?他思绪百转,心讶莫非是方才动作叫伯云图留意到了?
雷元江看似毫无察觉,招呼伯云图入书房:“来来来,房里坐,之前没来得及叙旧你就忙去了,这回总不会又是路过了吧?”
“我哪有事情可忙。”伯云图娴熟落座,淡淡说道,“前些时候和你说出了点麻烦,这几个月在找方法解决。”
长辈间自然没有晚辈落座的道理,唐申原想避开私人谈话,雷元江却拉着他手臂示意他留下,他只好站到雷元江身后充当背景。
对话仍在继续:“这世上倒很少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回很麻烦吗?”
伯云图道:“该说摸不到事情根本。”
“你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雷元江叹气,“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人走茶凉,你有什么放不下?花间派的鬼手玉钩斜和我也认识四五年了,你要不要找他看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行,我和白马寺的応空大师有交情,你去和他谈谈?”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佛本是道嘛!”
伯云图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两人相视而笑。
末了,雷元江话锋一转,轻轻敲着扶手,关切问:“云图,你真不需要我帮忙吗?”
伯云图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由嬉笑变作严肃的脸上看出他是认真的,旋即摇摇头:“不,不必。”
雷元江不掩面上担忧道:“云图,我知道你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但如果真的遇到难处,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那些人表面说着给面子,底下指不定会出什么死手。”
伯云图眼神游曳片刻,或是想起过去的经历,嘴角不由带上三分笑意,却依然固执摇头:“我已非昔年毛头小子了,若有人想动我,叫我见识见识他们章法便是。”
“糊涂。我不知道你吗,他们要真是使不入流的小手段我还能替你挡掉,但你现在的情况……”雷元江显然不赞同,“这个问题之前我就说过了,你现在情况你也知道,如果有心人正面提出挑战,你要怎么办啊?那时答应不答应已经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攸关性命!”
“雷兄,你曾见我说过大话?”
雷元江只好摇头长叹,小声嘟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其中发生了什么,唐申并不知道,这不妨碍他根据对话内容进行推测。
他算是知道雷元江为什么唯独对伯云图这样器重,甚至很多时候都将这个人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伯云图的交情。
这是一个锦上添花的阳谋。
伯云图是一派剑尊不错,若数百年前的江湖百晓生再世,且他没有因为一纸排榜挑起朝廷猎杀江湖豪强的序幕,也没有因为一手导致惨案遭几大杀手世家门派群起攻之而亡,他笔下排名前二十定有伯云图一个席位。
在常人的观念之中,若能与这类实力顶尖的江湖侠客攀上关系,无疑是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谁人不给强者三分薄面?更何况大型势力加一方豪侠组成的能量远大于二,伯云图剑尊名头没有一点配不上霹雳堂,甚至在相互扶持的背景下二者完全是相辅相成。所以他们看雷元江热情态度,并不会感觉奇怪,除了妒忌就是嫉妒。
更难得的是,伯云图性格剑走偏锋。他做他想做之事,甚少顾虑前路阻拦弱小还是强悍,意志坚定之余,宽敞大道与羊肠小道之差于他毫无意义,这点从他拒绝雷元江援助完全可以体现。
剑走偏锋的性格很多时候显得“不识趣”,容易不经意间得罪人,被人递小鞋。但对于霹雳堂而言,正是这种不识趣的性格才能叫雷元江放心。比起当着自个眼皮底下给自己罩着的人递小鞋穿,霹雳堂更烦恼提防门客是内奸。因为纵使霹雳堂是大型势力,只要它入世,那么一定就少不了为门客资源烦恼。
做个简单的解释。
两个势力之间的争斗,如同两军交战,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穷出不断,可总得绷着脸皮子,不能双方首脑头脑一热把资源一堆撸起袖子就干吧?若是一不小心两败俱伤,可能连悬念都没有就被渔翁得利,岂不是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每一场势力划分争斗所耗费的资源都以百万数,每一个势力的主人都知道黔驴技穷的典故不可能拿出全部资源豪赌,所以邀请所结识交好的大侠担任“军中主将”,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手段和现象。白刃相见?行,你我先拿主将比拼比拼。你攀上的大侠能力不如我?那抱歉了,这局恐怕是我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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