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上(1/2)
那厢童儿被带到一方侧院,从后头小门走进去,既不叫人看见,也不叫踩脏了门前白石铺的一尘不染的地面。
内阁里门窗大多紧闭,只曹茜阳与一名贴身侍女。曹茜阳膝上盖了薄被,斜倚着软枕,虽点了凝神静气的香,她精神却显得不太好。婢女带着拘谨的童儿到她面前,她甚至没有拿眼去扫一扫,只抬手对伺候在身侧的长侍摆了摆。
女长侍迈出半步,轻晲童儿一眼,说道:“你就是数年前家主从南疆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吧?”
中原人对于外族人总是抱着高傲蔑视的态度,对于他们来说,那些遥不可及的国度中除了荒野,就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野蛮人不懂礼乐不通文字,自然不被他们放在眼内,甚至多数人心里对于外族人的评判相当于——比下等人还要下等人。
她问的太过直接,童儿一时半会竟愣住了。
三年并不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却足够久远。见识过以前从不敢想象的繁荣以后,苗疆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遥远,遥远的令他不太想要去回忆过往种种粗鄙。
这世上本是没有粗鄙的,只不过有了人心偏好,自然就有了等级高低。
几乎所有人都想成为人上人,不愿意承认自己低俗又粗鄙。
童儿年纪不大,却因为亲身体味到其中不同,对此比身侧同龄人有更深刻的理解,以及理解以后带来的自卑。
对于其他询问他的人,童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曹茜阳却不可以,他也不敢这么做。所以他略带慌张地点点头。
女长侍又问:“听说你出自一个名作‘巫族’的异族,通晓一些奇特的巫术,能够悄无声息诅咒他人?你懂不懂的其中方法,有没有这种能力?”
大多数中原人对于巫术并不算陌生,因巫术是一种较为广泛的概念,甚至理论上各种祭祀与参拜行为都属于巫术。
童儿迟疑了片刻,再度点点头。因为过度紧张,他嘴里发干,小心翼翼吞咽一口唾液后,他勉强壮大胆气细声说:“但是……我记得的不多……”
他年纪不大,无亲无故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不得不长的心眼长不了少,听女长侍提起从前,先是一惊,然后惊疑不定。他当初被带出南疆时还不到十岁,玩泥巴掏鸟窝的年纪,在封闭的村寨中耳濡目染下知道些皮毛,对于高深的东西并不通晓。尽管心中颇为紧张,为免反受其累,他还是强撑着解释一番。
童儿绞尽脑汁回想从前知道的微末巫术,垂头掰着手指数道:“我会……我会……诅祝,还会一点……一点厌胜……”
“关于巫术,我也有所耳闻。传言只消一缕发丝,便能落咒,是耶?”
童儿拘谨笑笑:“那是族里……呃,是厉害的巫祝才做得到,如果是我的话……我的话,还要拿到那人的血”
童儿并不知道自己口中所言之诡秘如何令人毛骨悚然,因他原就生在那样不从礼教之地,无有无常鬼神可怖的概念。听旁人问,他便如实答,只作寻常。
女长侍回首与曹茜阳交换了一个眼神,将面上忌惮神色隐去,摆正姿态道:“从今日起,你便无需做那些洒扫之事,搬到兰芝院后的小院去。”
说罢,她又盯住童儿慢条斯理道:“大夫人看你伶俐,特把你调到院里来调教,若你做的好了便送去少爷跟前当个侍童。别人若问你什么,你只消这么回答,明白吗?”
对于无亲无故也无什子可以依靠亲戚的童儿来说,从洒扫童子变成少爷跟前侍童,不可不谓一步登天。童儿呆怔片刻,醒悟过来后忙不迭答应:“是,小、小子知道了。”
女长侍这方黑脸唱完了,曹茜阳矜持一笑,终于开口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才入仲秋,她身上就披了两件厚长衣,门户闭的久了,熏香熏的嗓子有些发哑。
十数年前唐家堡打入雷家那场战斗中,她因风寒中护着雷季泷寒夜奔走数日数夜,不仅受了伤,又几次避入水中而伤了身体底子。现今虽和雷元江人前恩爱举案齐眉,但可以说除了雷季泷这一个孩子,再无可能有一出。
所以说,如果有谁要对她的孩子不利,如果有谁要抢走她的孩子的东西……
童儿恭敬道:“小子名作古弭。”
“名字虽好,读起来却拗口。”曹茜阳轻抚怀中五蝠暖玉如意,轻声道,“你若在此间行走,我自给你换个称呼。既是为今后服侍泷儿的,便是谈君之悦、执君之便,从今往后,便作谈执罢。”
童儿似有不愿,依然顺从道:“是。”
不知“如意”亦有别名,一为“谈柄”,一为“执友”。
又过几日,时至晌午,霹雳堂外来了一封信,是为分堂派人所遣。原瞅那信封上歪七扭八画着符,不知投件人是谁,若非角落作了个霹雳堂信件通用的记号,也勉强叫人认得文首该是个雷字,本不该受理。便是如此,这封信也是辗转数回才到总堂。
唐申外出放风回来发现案上有信,抽出信纸大略扫去,满目的俗字,定睛一看还有不少错漏。厚厚一封信里共折着五张纸,斗大的字铺下来,拢共也就常人一张的量。
信的内容秉承罗谷雨性格,一般干脆利落,省略所有问候开门见山——虽然唐申怀疑罗谷雨根本不知道信件正确的格式。开头便说自己抵达目的地吴镇,风长晴二三有言吴镇这般那般,找到了可能要找的人,但吴镇中人以及他所要探求之事比想象中……棘手——这不是信中原文,是唐申自己总结的。
他斟了些许水入砚台中,徐徐磨起了墨,并把第一张信纸翻页过去。后面的内容看起来更为艰涩,因字体不圆不方,力道不均墨汁晕染,许多笔画较为复杂的字糊成一团,他不得不连蒙带猜,索性边磨墨边阅读。虽如此,难决之处仍有许多,仿佛回到幼年时期,捧着书本只知字型不明词意。
信的内容属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棒槌,说第一院里养着的蟒蛇要是见它鳞片脱落,皮肤干燥满地打滚,得拿匕首在首尾切口子帮助它蜕皮。第二得好好看看它的牙,如果感觉有松动脱落迹象,及早拔下收起来,留作后用。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才确认信里依稀有提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发生了某些事情,只是其中形容他无法理解……信的末尾再度询问他蟒蛇近况,还夸奖了霹雳堂的雷火弹。
第四次重头到尾翻阅信件,唐申才完全确信无论明示暗示,罗谷雨都没有写明归期,心中暗叹这最重要的东西罗谷雨还是没学到。
真是麻烦。
偏偏是这种走不脱的时候遇到五毒教教众,偏这五毒教众又有罗谷雨想要的消息,偏他不但不能封了五毒教众的口,也没有借口制止罗谷雨去追查想要的消息,更没法提供太多帮助。如果在他预料之外出了状况,而他甚至无法及时提供帮助——他怕就怕在这一点,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唐申从笔架上取下笔,捻了捻毫尖,扯来纸张,抬首构思片刻,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要想方法把人拴在自己身边。
旋即落笔作答,写的是最简的字:“见信好,近日蓝蟒一切如常,不曾出现信中所述情况。时入冬季,气候渐凉,不比苗疆温暖,望添衣加被,问何时归来?”
他用一句话打发掉无关紧要的东西,再用一句话切入主题。
“苗人独行在外不容易,湘楚之地形势错综复杂,更有诸多手段莫测者,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切莫吝言。听闻近期官府势力对之虎视眈眈,官府跋扈,难视星斗小民,如若遇上官府中人,还望忍一时之气退让,毕竟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后患不绝易无穷。若遇无法避免的麻烦,只消记下,改日再登门拜访,一时胜负无妨。”
洋洋洒洒写到一半,唐申忽感言语有难言别扭之处,回首一看,竟成了雷元江一式的抄家伙护犊子语气,写的叫一个戾气横生。他愣了愣神,暗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摇摇头把墨汁未干的信纸揉成团投入一旁熏炉中烧成灰。
这些日子唐申同罗谷雨相处也不是完全不曾对方加以关注,他本就是对情感变化捕捉敏锐之人,多多少少也知道现今他与罗谷雨仍是主客之交,友谊未满。他也非不在意,只是事情繁忙,目前也没有太好的方法在一干老狐狸眼皮底下与之交好,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他对雷元江坦言自己心思,约摸雷元江会活吃了罗谷雨,不吐骨头那种……
他提笔思量,前言不变,试着换个语气再次写到:“听前言有曰,所赠雷火弹有所助益,是否遇到棘手状况?若需帮助,只消言明即可,五毒教既托我霹雳堂调查此事,于情于理我等都不会推辞。”
写了几笔,忍不住又撕了烧掉。
危险危险危险,为何自己满脑子都是罗谷雨可能遇到不明危险?什么“只消言明即可”,哪门子的埋怨语气?
唐申有些心烦气躁,搁下笔站起身来回踱起步。
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语,别说罗谷雨,就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对劲。无外乎罗谷雨开始对他百般警惕,任哪一个陌生人忽然对你百般殷勤关怀,都会觉得这人别有所图居心不良,更别说借着“前世”的记忆,他对于罗谷雨许多习惯和小动作都十分清楚。前者便也罢了,后者叫人察觉以后不提防万分,算对方脑子不太好使。
但是自己怎么就自然而然表现出来,心眼还偏偏在这一块缺得厉害,忘了掩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唐申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才感觉堵在心头那口气松动些许。
现在不是回顾往日后悔不已的时候,若非罗谷雨忽然远走湘楚,恐怕他仍当局者迷。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面朝不时有霹雳堂弟子放轻脚步走动的楼廊,暗自沉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