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下(1/2)
老妪冷笑一声,扭头去看吴青娣:“姑娘,这真的就是欺负你的那小子?”
数日前如山茶花般娴雅动人的吴青娣,而今面色苍白憔悴,双手紧紧抓住手臂处的衣物。依旧纤细的身段坐在高脚凳上,柔软白裙顺着她双腿迤逦而下,裙摆层叠,仿佛架上梅瓶香枝。听罢老妪言语,她抬首飞快扫了罗谷雨一眼,目光涣散,眉宇中夹带惶然。
“不……不是他……”吴青娣白皙优美的脖颈缩在衣领中,游离的眼神不知飘向哪处,嘴里细细叨念,“是她、是一个女人……黑色皮肤,白色头发,好多虫子,她要吃人了……是鬼!是妖怪!”
说被吓破胆也不过如此了,叫赶尸匠不由心道:黑苗小哥看起来白白净净,没想内里也是个狠的,好端端一个小娘子,竟硬是被他吓得疯疯癫癫?
然他亦知正是这“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前儿不声不响把一个正常的人好不生生就给弄的迷了心窍,对伙伴痛下杀手。
白辛升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本身是左道出身,没读太多孔孟之道,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所以既然得知了吴镇巫女做出许多伤害无辜性命之事,又承了黑苗小哥的人情,他决定站在黑苗这边,就不会摇摆不定可怜吴女。
惊叫罢,吴青娣浑身一颤,竖指搁在唇前:“嘘!我闻到了她的气息……别说话!千万不要被她抓到……”
她把身蜷起来,嘴里喃呢什么再听不清,不住瑟瑟发抖。
相比罗谷雨和白辛升不掩惊奇的注视,吴镇一行人似是习惯了吴青娣这般神经兮兮的模样。壮汉往手中初现人形的雕像上吹了口气,瓮声瓮气说到:“小子,我不知你施了什么术,但看你年纪小小,有此道行也是前世积福,今生得上天垂怜。你也瞧见了,我这方有五人,你却只有两人,不论从人数还是实力,都不可同日而语。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我同为左道,何不坐下好好谈谈?”
光看青壮汉外表,很难想象那将粗布衣撑的鼓鼓囊囊的躯壳下竟然如此的能言善辩,甚至于满脸横肉中他那一点漆黑的眼眸,此时都显得异常沉着智慧。
罗谷雨耸了耸肩,手往桌面一撑支住下巴:“哩说。”
“这事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姑娘没弄清楚就对你和你的同伴下手,是她的不对。”
壮汉嘴里说着,眼神与柴刀却不曾离开手中木雕,看似漫不经心,言语郑重其事。
“吴照!”老妪却不服,手往桌面拍去,砰砰的作响,“姑娘是我们几个从小看大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两片嘴皮子一翻,这风凉话飕飕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反倒帮起外人来了啊?!”
壮汉不理她,只问罗谷雨:“我们这么来看吧,事情其实很简单就能解决,咱们相互赔个罪道个歉,你把姑娘身上的术给解了。礼尚往来,咱吴镇的大门为你敞开,只要你答应在我吴镇安家落户,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如实告诉你,如何?”
白辛升冷眼相看,心道:好啊,一个唱红脸暗把性命警告,一个唱黑脸针锋相对,把戏都演尽了。和平解决?真敢说的天花乱坠啊!罗小哥要真信了到你们吴镇去,举目哪里不是你们的人,事情真假哪件不是你们说了算,岂不是任由你们搓圆捏扁?
“中。”
没错,就该狠狠拒绝他们——
嗯?
白辛升倏然一悚,跟见了鬼似的看着罗谷雨。
罗谷雨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对,一脸淡然:“加入哩们,可以。”
吴镇几人顿时面露惊讶,显然他们对罗谷雨会如此快答应这件事,同样感觉到相当不真实。
又见罗谷雨竖起三根指头:“让讷夏布变回来,告诉我要呢事情。”
话罄还有一根手指竖着,他指了指吴青娣鼻子:“还有,她得死。”
这回轮到老妪和壮汉跟见了鬼似的看着罗谷雨。
一种被戏耍之感油然涌上心口,壮汉咧嘴露出的半个笑容僵在原处,尚未绽放,生生化作怒容:“小子,原本是体谅你千日道行不容易,与其命陨于此一朝丧尽,不如考虑考虑归顺。现在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论恶声恶气,赶尸匠半点不怵,他样貌自为他带上旁人不能比的天然震慑力。
所谓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并非说小人就不会有一副精致的容貌甜蜜的口舌,但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形容猥琐面貌难以入目的人是才子君子。
故而白辛升冷笑一声,缓缓蹲身将手里蛊罐放下,当即就吸引了吴镇诸人戒备的目光:“你休要在这里大放厥辞。婴面鼓?五比二?我却是不怕这些,只管叫我见识见识传闻之中的吴镇,究竟有多少手段。”
白辛升硬气的话咣当撂到台面上,老妪与壮汉反而不说话了。
他却没有在意这两个无名人氏,而是紧紧盯着自他们入门以来一直没有出声的大祝由。非是他自夸,对面中人除大祝由外,都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他之所以一直不插话,乃是因为此事主人为罗谷雨而非他,他不欲喧宾夺主。
“无生尸匠。”在白辛升的注视下,大祝由终于开口,“素来听到耳中的,都是你心狠手辣的传言。今日一见,竟是个爱管闲事的,倒叫人意外。”
“过奖过奖,大家都说吴镇大祝由乃是个公平和善之人,不想今日一见,终究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白辛升拱手作揖,连连摆首。适才老妪和壮汉嘴里吐出来的冷嘲热讽威逼利诱,今到了他嘴里砸向大祝由。
大祝由嗤笑一声:“圣人犹以礼乐区分贵贱,何况我这等下三流的星斗小民?”
大祝由显然谈性不浓,把手一摆,壮汉心有灵犀接过话头。既然前面罗谷雨并不给他面子,壮汉也懒得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软话,拉下脸来:“本打算只要你自断一臂入我吴镇,这件事情便抹过不提,但现在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白辛升早有提防,暗握铜铃的手从袖中伸出。谁想,话从壮汉嘴里出来,动手的不是他,也不是与他唱双簧的老妪,而是个头小小最为不起眼的幼童。
半大小娃敲打手中婴面鼓,咚咚铛铛,咚咚铛铛,雨溅寒潭,又急又快连成一片。
毫无节奏可言的鼓声自然不如箜篌悦耳赏心,反叫人心烦气躁,头昏恶心。
虽有耳闻婴面鼓神异,白辛升对此所知甚少,故打定主意后发制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旁门左道之术,每一分支每一脉都大不相同,隔脉如隔座山,彼此不可能对对方核心之术有深刻了解。巫术无法在中原兴盛的原因,很大程度源于旁门中人往往敝帚自珍,生怕被抓弱点。故赶尸匠看不出罗谷雨蛊术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也未能准确判断对方能力。
白辛升自思,对方人数确实占着优势,同时还有与自己相当的大祝由压阵,自己对于黑苗小哥能力如何并没有把握,只能寄托于其昨日能够打退吴青娣,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咔嚓!”
白辛升心头初定,耳中噼里哔哩啪啦之声忽然响作一团,不由朗声提醒罗谷雨:“小心!”
他左右看,竟是茶楼各个茶桌奉着的陶壶陶杯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就连罗谷雨用来盛放蛊虫的陶坛亦是如此!
“咚咚咚咚!”
随着婴面鼓鼓声响动越发长久,茶具上的裂痕向八方蔓延,越来越多。与白辛升还欲再看,心口一重,似有块巨石从天而降压在心头,心拍顺那鼓声沉沉地跳,撞的胸腔隐隐作痛。他耳中“嗡”的一声响,竟像流水灌进了耳朵,什么都听不大清楚了。
白辛升赶忙摸了把耳侧,拿到面前看,指上沾了缕缕血红,顿知婴面鼓是如何一回事。他急把手中铜铃摇晃,“咣当咣当”甚是震耳,意欲打乱婴面鼓声节奏。但铜铃响罢,非但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般打乱鼓声,反倒是他手上剧痛,铜铃遭不明气劲击飞,化作一道弧线远远滚落墙角。
与此同时,茶楼桌面上的杯壶发出“砰”的脆响,接二连三自内部炸裂。水浆迸出,四溅的碎片犹如暗器,自两人左右以及后方打来!
白辛升二话不说,立即抽出背囊处挂着的油纸伞撑开,转手一兜,碎片泼在油纸伞上,滴水不进。如若定睛去看,可见油纸伞内部层层叠叠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符纸。罗谷雨亦在他的保护中,对于自己带来的两个罐子破裂并不在意,反而诧异道:“翻脸了?”
罗谷雨眼神清正,观知其此言并非揶揄。白辛升顿时觉得一阵无奈油然而生,转而沉沉言道:“罗小哥,你莫非以为他们是真心来求和解的?别傻了,他们要是真心和解,只消一人来诚恳道歉即可,怎会叫来四五个人搭台做戏,又怎会不见另外那位小哥?”
老妪桀桀怪笑两声:“你可知什么叫做入乡随俗?在我们的地盘,自然是按我们的规矩行事,整个湘楚地界里胆敢得罪我吴镇的人,没叫你们偿命已是天大的恩赐!而姑娘是我自小看大的,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大的脸面让我们道歉?”
罗谷雨出身苗疆,只敬女娲不敬孔孟三清,对他们口中所言前世、垂怜什么的只觉不知所谓。此刻听罢老妪所言,他面上并无怒容,反而淡淡道:“跟我没得关系。”
“笑话!你当我们一群人都是瞎子,还是当我们一群人都是傻子?姑娘原先好好的一个人,自那夜过后就变成这个模样,你竟然敢说跟你没关系?”
莫说老妪不信,站在罗谷雨这边的赶尸匠也不大相信。
罗谷雨摇摇头:“没骗哩。”
他摸了摸白蟒脑袋,似又有些懒于解释:“啷样都好,嗦要谈呢素哩,卜要谈呢又是哩,真烦。”
虽然他嘴巴里这么说,至今却没有动怒的迹象,只是心不在焉,态度敷衍。
更显得他找不到借口推脱令吴青娣心智有失之事。
不信罗谷雨没动手脚归不信,赶尸匠手中暗扣两枚棺材钉,趁着二人说话,脚下飞迈,踩的脚下碎片噼啪作响,振臂甩向幼童。
吴镇数人分作一侧,以大祝由为尊,左侧吴女以及老妪,右侧壮汉以及幼童。双方隔着一张长桌的距离,白辛升可谓顷刻便至,桃木钉脱手而出,刺向幼童双目。幼童模样不说粉雕玉琢,五六岁的年纪总也叫人心存怜惜,赶尸匠出手之恨决,全然看不出数日前他还曾为另一个素昧蒙面的的男孩自愿搅进是非当中。
孰知木钉方打出半寸,眼前气浪倒翻,耳畔风吹书卷之声大作,吹起好大一只山雕,入眼白茫茫一片!
这茶楼之中,哪里来的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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