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深·中(1/2)
雁城之上,南庙依山,栖息在白云之间,青瓦泥墙笼罩在山间冷雾与香烛飞烟中,如真似幻。
纷纷人烟深处,苍松立下有一方静寂后院,半大小沙弥推开清漆斑驳的木门,跨过门槛,对门外连城飒脆生生道:“连公子,请进。”
乍闻呼唤,垂头数着脚边砂砾的锦披公子飞快抬首,目光直接越过小沙弥,透过敞开的门望入室内,倏尔自觉失礼,对小沙弥报以微笑,依稀含着踟蹰。
“打扰了。”
连城飒匆匆低语一声,快步进入屋中,见一老僧坐于内,面带微笑展眼望他,不觉面上微红:“応空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事实上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见过面,所以这理应舒缓气氛的话语用在此刻反而更添尴尬。连城飒只得虚咳两声,坐到老僧对面蒲团上,手脚一时不知放哪儿,便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老僧点点头,似是招呼又似赞同,颂了声佛号,问道:“连施主去而复返,想必不是来与贫僧寒暄,而是为我所言而来的吧?”
连城飒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知法会将近大师事忙,本不想打扰您,但大师先前禅言妙语似乎别有深意,小子愚钝不识其中珠玑,还请大师赐教。”
老僧微微摆首,目光如蜻蜓点水在连城飒面上一晃而过,旋即眼皮耷拉目光微垂,好是一阵佛道高人气派油然而生之际,却什么拿捏也无,开口道:“十六个字,既无平仄可言,也未引经据典,谈何珠玑?”
“可是——”闻老僧否认,连城飒急忙开口,话罢自觉失态,缓了口气再道,“可是大师,您之所言的意思难道不是让我向东而去吗?”
“施主心中既然已经有答案,又何必问贫僧呢?”
连城飒苦笑:“大师便莫要打机锋了,小子才疏学浅,对大师所示全凭借猜测,怎敢妄想猜透其中一二?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说罢他自以文人之礼,长揖到地。
为了表现自己诚意十足,连城飒的额头紧紧贴在地面,半分敷衍姿态都无。身为当朝皇子,天底下除了皇帝,哪个人还能名正言顺受他这一拜?然而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答案,这点细枝末节他怎会顾忌?
他看不见老僧神色,半晌不听其回答,心中渐生失望。
是了,常言道佛门四大皆空只度有缘之人,自己不能领悟其中涵义,而今応空大师闭口不语,恐怕是自己这个生来就身陷九重宫阙之人没有这个缘分吧。
连城飒一时无比沮丧,恰在他准备放弃之际,忽闻头顶传来叹息:“施主,你一路上山,天气如何?”
连城飒一怔,不由抬起身来:“我见不少百姓慕法会之名而来,游人如织,至于天气……虽阳光明媚,但已稍显冬寒。”
“施主可觉得屋内暖,比之屋外寒风刮面为之舒适?”
“呃,这是自然。”
老僧微微颔首:“如此施主还不明白吗?”
“啊?”
连城飒摸不着头脑。
先前也罢,现在也罢,応空大师口中所言与他所问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既然是大师所言,必定有其深意……可他、他究竟该明白些什么?
眼看连城飒一脸迷糊,老僧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头顶,连城飒举头望之,除却房梁与屋顶外并无他物。当即他心里就咯噔一声,暗道莫非说他真的没有半点慧根,応空大师已懒得搭理他?
便闻老僧道:“你在此屋檐下,贫僧也在此屋檐下,你觉屋中温暖舒适,贫僧亦觉屋中温暖舒适,我又有何可以教你?”
若旁人告诉连城飒眼前这个佛法精深天下闻名的僧人只是个普通人,连城飒只会觉得十分可笑,但此话从応空大师本人口中出来,一时间连城飒脑中竟一片空白,眨着眼结结巴巴道:“可、可大师所言……”
“贫僧所言,本无一物,不过施主心中所想。”
轻轻摆弄手中佛珠,他眼中既没有精光闪烁,更没有口吐莲花天现异象在其身边显现,有的不过是满面皱纹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不徐不疾地平铺直述:“施主反复追问,眼中却无迷惘。与深究贫僧所言深意,为何不问施主自己心中最为期望的是什么?”
“我心中最为期望的?”
连城飒不由喃喃自语,旋即神情恍惚,落寞道:“我不知道。或许对我而言,原本就没有期待这回事吧。”
老僧再道:“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需精心去处世。佛曰五蕴皆空,你我既非神佛亦,又非台上泥胎木塑,如何没有心中期盼?”
连城飒眼中水光微微一动:“佛偈常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皆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屋主,心是恶源。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万般皆苦。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起妄念,恁生苦楚?”
老僧未反驳,而是说:“施主想必读过不少佛经。”
佛经?
连城飒不禁晃神。
自那日至今,也过了好几年了吧。谁会想到一个不信佛的人,会因为一个可能毕生都再无交集的人几句扑朔迷离的话,而翻阅起了佛经直到现在?
他低声自嘲:“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罢了。”
“但是,将佛语说上千遍万遍,施主心中,莫非就真的是这般想的吗?”
“您不明白。”连城飒再度苦笑,“人生在世难以称心如意,若再无事物能够聊以慰藉,人活着就没有盼头了。”
如此暮气沉沉的话从一个白衣如锦、十指干净白皙的公子口中说出,予人满目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老僧沉默半晌,道:“你母亲当初,只想你做一个普通人。”
“啊?”
连城飒先是困惑,不时便反应过来老僧口中所指。在他年纪尚小,而他母亲尚在人世之时,応空大师曾代表白马寺前往大慈恩寺交流佛法。当日他母亲曾前往大慈恩寺拜访,归来以后不久,他再偷偷翻看地窖里的卜术书籍,发现全部变成一片空白。
轻轻抚摸腕上老旧的佛珠,连城飒微微摆着头说:“我以为您已经忘记了。”
“阿弥陀佛。”老僧叹息,“你母亲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与她有过接触之人,都很难将其遗忘。”
“别怨你母亲。”老僧用那双眼角爬满皱褶的眼轻轻望了连城飒一下,那目光犹如实质重重落在他身上,他心中那一点点暗藏的黑暗顿时无处遁形!
“我……”
“我年纪大了,虽然老眼昏花,心里不糊涂。”老僧抬起握着佛珠的手摆了摆,“多年以前我曾同你母亲说,水氏一族的人,始终和普通人不同。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一如你母亲,没有人能轻易放弃与生俱来的力量。”
连城飒双颊有些发烫,垂下头不敢对上老僧双眼,嘴里嚅嗫:“我并非是求那力量,尽管……尽管过去他甚少与我亲近,但他始终没有少过我什么……我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长生不死之法,只求至少能相助于他,仅此而已……”
人世间多少事,就输在‘仅此而已’。
因为总以为自己要的很少,故此心中执念反而更深。
‘我要的比起别人来说一点都不多,但为何别人总能如愿以偿而我却不能?老天何其不公!’
老僧垂眉:“你娘耗费了许多力气,才圆了蓬莱水氏不过寻常人的谎,你这是何苦。需知,她因他而死,最终他也会害死你。”
连城飒皱了皱眉,并不赞同。
老僧显然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深谈:“你适才所说的,难道不正是你所想要的?”
“您的意思莫非是……”连城飒大为震惊,身子一下子坐直,连声调都抑制不住迅速上扬,“我我、我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瞬间想起此行启程以前他父亲曾将他唤入书房,那个年轻不再,霜发夹墨的老人用不失威严又饱含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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