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中(1/2)
罗谷雨有些恍惚,他往桌上打磨透亮的银镜里一窥,一个穿着红褂子的四岁男孩便在对面用琥珀色的双眼瞅他。
他座下是整块树根雕作雉虎模样的坐墩,身前是放满一干物什,放眼望去,银手环、豹皮手鼓、五彩角包、抖嗡,弹弓,种种玩物数不胜数。又有一只木匣顶盖半开,蜜糖球与鲜花饼层层叠叠,甜腻鲜香几欲蔓延出来。
他身处一间树屋之中,四面无门,木铺成的地板上开了一方容人出入的口,以藤编的盖掩住。各色宝石串成的风铃挂在四面窗口上,悠悠转动着,不时发出两声清脆的碰撞。床榻在身后,数之不尽的布偶占领了将近一半榻面,剩余便是一块软枕与乱七八糟揉作一团的被褥。
世人常有断梦一说,一者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者认为梦有诡秘或示未来。多数人一旦堕入梦中,便很难识别是梦抑或真实,他们大多不能辨认梦中之人的模样,即便那是亲朋好友,更难以一一说清身处之地种种琐碎之物。
罗谷雨不但记得他此刻应是四岁左右,更记得他此时身在他大伯家中。
这是……梦?但若是梦,怎可能如此真实……又怎么可能竟然是这里……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巴掌大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不时,房“门”被轻轻掀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雨,在做什么呢?”
罗谷雨随之扭头。
伴着格桑花的香气,有着一头如瀑青丝的女子怀抱硕大包袱,顺着梯子攀爬上来。包袱近乎有她半个身子那般大,但她步态轻盈,神色轻松。那张鹅卵般圆润的面上带着笑,她的面颊粉嫩如三月桃花,乌发或落于胸前、或落于身后,发丝间玉颈修长,锁骨精巧有致。
她的衣裳是深紫色的,短衣下露出一截纤细腰身,长裤以腰绳系起,别着翠绿长笛、挂着满绣蝴蝶香囊、坠着宝石长链,末尾辍着雕银小鱼。然而除了腰上琳琅挂饰,她周身再无半点饰物,在这遍地人儿都好以银光堆砌美貌之中,她便是出水的芙蓉。
道不出她究竟度过几个春秋,仿佛那把最为冷酷无情的刀都为她而慈悲臣服。指尖撩动发丝之时,依稀见她圆润的耳垂上挂着鹅黄色野花,止有水滴巨细,小巧玲珑,将少女的烂漫发挥得淋漓精致。
你无法用任何事物来形容她。若以鲜花的芬芳来比喻她,鲜花太过庸俗,比不过她举手抬足间的灵动;若以宝石的璀璨来比喻她,宝石没有灵魂,不及她摄惑人心的一个笑容;若以月亮的光辉来比喻她,月亮太过冷清,比不过她眸光流转时的弱水般令万物沉沦的温柔。
罗谷雨看着她,眼中并无惊艳,也无沉溺。
毕竟再美丽的面庞,若自幼面对着长大,恐怕也会失去任何惊艳的动力——尽管那是十六年前的她。
因为他所见过的,并不止如此。
“阿雨。”罗立夏眨了眨黑珍珠似的眼,柔软的声调含着三分嗔、一分娇俏,“好几个月不见,有没有想夏姨姨呐?”
罗谷雨欲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浑然木偶之状。
罗立夏却像得了回答,拍了拍身边包袱,颇为诡异地继续说道:“姨姨也想爹爹啊,这不,姨姨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去中原找你爹爹。”
说罢,她顿了顿,似乎在倾听谁的回答,片刻又道:“不行,你还小,中原坏人很多,你不能去。不用担心,姨姨这一去一定能把爹爹带回来,姨姨向你保证好不好?”
罗立夏揉了下罗谷雨的脑袋,笑道:“所以阿雨要乖乖的呆在大伯家等姨姨和爹爹回来,姨姨会提醒爹爹给你买好多不同的好吃的,好不好?姨姨向来说话算数的,对不对?”
面对如此温馨的一幕,罗谷雨的脸色既不见因年龄转化的窘迫,也不见对于年幼时候种种的怀念,只有冷漠。
人总是这样,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也好,举着手对天发下誓言也罢,到了最后,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失信于人。有一些是觉得时过境迁,当初对之做下保证的人如今已然失了颜色,不再值得。有一些,则是因为实现的路上充满太多困难和诱惑,逐渐将之放弃。
然而承诺作为承诺,从出口的那一刻开始,难道不该就是无论前方遍布怎样的荆棘,都有决心抵达彼岸,坚持到底吗?
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要承诺。
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到,又为何要承诺。
罗谷雨看着面前笑靥,心中清醒得很,冷冷一笑,知这不过只是个梦罢了。
再美好的梦,总有苏醒的一刻。
许是感到罗谷雨心中所思,眼前场景渐渐淡去,缓缓重归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细碎虫鸣鸟啼,身上略有暖意,阳光的气息渐渐充满鼻腔。
“趵趵,趵趵。”
细碎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的声音,旋即传来清脆的拍门声。
“谁?”罗谷雨掀开被子爬起身,揉了把睡眼,翻身下榻。
他睡眠素来沉,大多时候闭眼睁眼便天色大亮。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那古怪的梦境之由,他明明睡了一夜,人却疲惫的很。
蹲身打开阁楼窗门,挂在楼梯上等候多时的两人便迅速攀爬上来,一左一右掐着腰对罗谷雨异口同声到:“雨阿弟,太阳都晒屁股啦,你怎么还没起床?昨儿长老说了,今儿开讲要是再见不着你去,他就要告状啦!”
罗谷雨一怔,看着面前两张显然不超过十岁的幼稚面容,不甚确定道:“蓝黎……蓝吉?”
“除了我们还有谁?”
年纪较大的蓝黎对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背过身去,往不知被什么塞的鼓囊囊的上衣里掏了好几下,一转身,手里捧着两个用芭蕉叶包成的坨坨,嘴里发出夸张而引人注目的怪叫。
“雨阿弟你看这是什么?”
两人把叶片扒开,罗谷雨探眼看去,不由面带惊容倒退一步。
只见芭蕉叶中,红的黄的黑的花斑的线条的通通蠕成一团,竟是各色各样的刺毛虫!
换做是个小姑娘或者娇生惯养一些的小少爷,此刻便被吓呆吓哭也在情理之中。而生在苗寨的娃子,平日里没了事情做便到处野,莫非会怕了这点虫子?
罗谷雨自然不惧。令他惊惧的并非这些虫子,而是眼前浑然熟识的场景。
他伸手低头一看,面前这双手短小干净,手背指节没有练拳留下的老茧,指尖甲缝没有毒草残余的汁液,分明就是一双孩子的手!
这……这怎么可能?
蓝黎与蓝吉二人看罗谷雨垂头盯着双手不做声,有些担心地问:“雨阿弟你怎么了?你昨儿不是说想养蝴蝶嘛,这是阿吉晚上偷偷爬窗出去给你捡的,你不喜欢吗?”
“什么啊,说的好像你没有跟着去一样!”蓝吉的脸有点红,撇着嘴道,“昨晚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大呼小叫,上蹦下跳把自己弄得跟泥猴子似的!”
蓝黎面色不改往蓝吉脚上一踩:“嘴巴真多嚄,阿姐有跟你说话吗?”
蓝吉痛的呲牙,碍于某人淫威,只得可怜兮兮屈从,活像个受气包。
“不,我……”罗谷雨摇摇头,他定定看着二人年轻面容,片刻垂下眼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啦!”蓝黎耳朵有点红,故作潇洒摆摆手,“哪个啥,我们还得回去吃早饭了,待会儿再见啦!”
说完不等罗谷雨回答,蓝黎便把东西往堆满杂物的桌子上一摆,拖着蓝吉飞快从梯子离开。
“等等!”
不过一走神,两人便跑的没影了。罗谷雨连忙跟上去,刚爬下梯子,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便把五岁的他抱起来,一张脸凑到他脸颊旁蹭了蹭:“小懒猪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被阿黎他们两姐弟吵醒啦?”
陡遭袭击,罗谷雨下意识抬手一拳打在对方身上,惹得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不错不错,一大早就这么精神?”
显然这小小身躯发挥不出哪怕一成力量,打在对方身上与瘙痒无异。
罗谷雨嘴角一抽,定睛看去,被他拳头顶着的乃是一个方口阔面的男子,蓝裤蓝衣,短发抹额,年龄约近四十,笑容开朗。他喃喃道:“大伯……?”
“咋了?”高大男人仅一只手臂就将男孩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摩挲着自个光滑的下巴,砸吧着嘴道,“莫不是我剃了胡子,着实太过英俊,连阿雨都不敢认我了?”
整个五毒教唯一会使这种口吻的人,除了蓝晋榷同父异母的兄长蓝白石,哪里还有第二个?
蓝白石故意将怀里人举起来抛了抛,哈哈笑道:“阿雨说说看,大伯是不是比你爹帅多啦,是不是?”
正玩的高兴,门外飞进来一只面盆大的蝎子,啪一下糊在蓝白石后脑勺上。他妻子蒙缇纳姆叉着腰走来,一把抢过神色懵懂的男孩,拎住蓝白石的耳朵往外拽:“玩玩玩,吃早饭了还玩!就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剃个胡子就上天了?还想跟阿雨爹比?你说你怎么也跟阿雨爹同一个父亲,怎么人家是蛊术天才,到了你这儿就成了庄稼好手?就你这三五大粗的模样,人阿雨爹是外头的大青山,你就是山底下的黑石籽!”
蓝白石被拽着耳朵哎哟哎哟直叫:“娘子别这么说嘛,就算阿榷是蛊术天才,不也是要吃饭的嘛。”
大堂中,蓝白石已经成年的大儿子蓝庆年笑眯眯搭腔:“阿姆,其实阿爸说的挺对的啊。”
蓝白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等他接话,蓝庆年才慢条斯理大喘气:“既然养不好蛊,如果再伺候不好庄稼,那就真是百无一用了。”
“臭小子!”蓝白石张牙舞爪,“皮痒痒了不是?信不信我在蓝朵儿她爸面前说你的糗事?”
蓝庆年哼哼道:“说实话怪我喽?连自家儿子的名字都是人阿雨爹起的,是朵儿喜欢我又不是朵儿阿爸喜欢我,你没见朵儿每次见着我笑的比开的最美丽的花还漂亮吗,她才不会相信你们说的什么我的糗事!”
“对啊阿爸,虽然阿哥稀罕朵儿姐,但你这个威胁着实没有什么力度。”蓝白石的十五岁的小儿子蓝岫一手抓着辣鱼干,一手抓着酸萝卜,嘴里还嚼着米饼含糊道,“因为老哥从一岁到十八岁所有的糗事……我都拿去跟朵儿姐换糖啦!”
蓝庆年脸上笑容一僵,默默扭过头去盯着自家胞弟。
耳旁几人不断拌着嘴,被别人揣在怀里抱来抱去的男孩愣愣出神。
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忘却这些平淡的过往?
多少年他再也回想不起这些熟悉的人的音容笑貌?
这一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不可触摸,注定消逝之事。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若现在他在自己梦中,为何面前一切,竟清晰如昨日重现?
笑闹了一阵的一家人好容易坐下来,其乐融融地解决早饭。
吃罢早饭清理完桌上物件以后,四人忽然正经起来。
“阿雨啊。”蓝白石一改嬉皮笑脸,严肃道,“听说你决定要学炼蝶蛊?”
罗谷雨沉默。
“你可知道,咱们蓝氏一族最擅长炼的可是蝎子蛊,对蝶蛊了解的可不多啊。”
蒙缇纳姆表示赞同,语重心长道:“不单是我们蓝氏,就是别的氏族也很少听闻有能在培育蝶蛊上有所成绩之人。蝶蛊脆弱,寿命又太短,无法培养出灵种,而不能培育成灵种的蛊实在上不得台面。试想一下,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在相同时间用相同手法养蛊,可能半年十个月你们的成绩相近,但五年十年呢?对方培育出了不同的灵蛊,你却因为蝶蛊寿命缺陷迈不出这一步,一步错,往后步步都错啊!”
见罗谷雨不语,四人相视一眼,眼带笑意。
“但是——”蓝白石拉长声音,吸引诸人注意,“男子汉大丈夫,下了决心要去做,怎么可以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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