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下(1/2)
罗谷雨猛地用手背擦了下脸,两步并作一步走至风长晴跟前,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面拖起来。
“讷夏布!”
嘶哑的吼声在耳畔响起,风长晴眸色一暗,受了一拳却像没事人那般,脸上倒还显露出笑容。
“你能自己醒过来,实在叫我惊讶。”他说,“吴镇大祝由水司阳的梦魇之术,乃是专钻人心薄弱之处,比之吴镇女强上不少。你能不落沉沦,说明你心中并没有不能释怀之事。”
罗谷雨下一拳本已挥出,听风长晴款款而谈,不由僵在其鼻尖。这种场合下,风长晴怎么还忽出夸赞之言?他是在拖延时间?还是有什么企图?
风长晴不知缘由,只一味地道:“心蛊一流,在心智坚韧,也在蛊母,但终究还是在你。我见你养的蛇蛊已成气候,想往后也是走这条路子,然以自身为鼎炉,修炼至极的仅教主一人。这些年我常反复思索,认为长老所言炼蛊着重于天赋其实不尽其然,天资是其一,若想要真正登顶,最为重要的是把持本我。”
他此一言,没有直接点明教主炼岔了,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颇为语重心长。
“哩说够叻?”拳头握了又握,终究还是没有打下去,罗谷雨语气森然,“我不管哩想说啥子,我只想明白,我相信哩,但哩为啥子害我?”
相信?
风长晴的眼神有些恍惚,一笑:“……你并不信我,你只是信你自己罢了。”
那旁赶尸匠已翻身而起,快速走到二人身旁,劝说道:“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小哥啊,你且放松一些,指不得……指不得是吴镇里头的人搞出来的鬼呢!”
不说还好,他一开口这么说,罗谷雨转而瞪他,面沉似水:“前头讲讷夏布有得问题呢人是哩,现头讲他无辜呢人也是哩,哩到底是哪一边儿!”
赶尸匠只能苦笑。
先前他确实怀疑风长晴不怀好意,但听罢一路上风长晴对他所言所语后,他的想法有所改变。风长晴字里行字乍听是在说罗谷雨种种不好,实则深入想去,字字句句哀怜——哀自身罹难不幸,怜彼之身不由心。赶尸匠自认其中深意,非是一个心存龌龊之人所能随口敷衍道出的。
然,罗谷雨既回他的话,那么一切尚有回转的余地。
但是风长晴脸上不见惊惧,甚至连也担忧欠奉,陡发冷笑一声,并不接赶尸匠的好意:“有些话以我身份本说不得,但这些话我又不得不说。”
赶尸匠心想那你别说得了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恨不得掏把泥堵住他的嘴算逑——
“从认识你以来,我便一直讨厌你。”风长晴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着,“并不只是我,除了罗氏以外,恐怕就没有几个真心亲近你。即便是你本族,对你有意见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心照不宣于不能说的理由,所以才保持沉默。”
罗谷雨不禁呆怔。
“你不知道这些年别人看你自视甚高的脸有多腻味,他们嘴里那些对你赞誉有加的话语,你以为都是出自真心的吗?可笑的是,你把他们当作不值一提的角色,怎知道他们也把你当作跳梁小丑!”
“没错,你的蛊术确实不差,但扪心自问,任何人若得教主指导,若整个氏族资源唾手可得,若旁人又碍于你身份不敢掠其锋芒,他们能没有你现在的成就?你可知教主向来只指导你蛊术,整个教中无论哪个氏族族库不是对你大开方便之门?可这一切,除却教主之威,你可曾自己挣得一分?”
“你又可曾把各族长老以及长辈放在眼内,可曾听他们一言劝诫?当你眼见无辜的人被诬蔑,你可曾自问究竟谁对谁错,你可曾伸出援手?”
“没有。”
“仗着少主身份,你把岁数比你年长的人当作下属使唤,毫无客气地叱喝,任由你的族人颠倒是非,一而再再而三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陷害。”
“我却问你,你或觉教众桀骜不逊、或觉其驽钝不堪,你又可曾问过自己,你做得这一教圣子,可担起了圣子该担的责任?”
罗谷雨面色阵青阵白,拽着风长晴衣领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去。他双眼微红,转动间已难藏恍惚,竟一时不能言。
“你就是个薄情的人。”风长晴将抓住自己衣领的手指一一掰开,任身上沾满泥土诸般狼狈,脊梁挺得笔直,“当年我认为你是少年心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一点也没有长大——任性、鲁莽、一意孤行!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再这么下去,就算你害不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
“你这种一点也不愿采纳别人意见的行事方式,叫别人怎么相信你?叫别人怎么不厌恶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别人就一定要依你的想法行事?这个世道并非绕着你而转,没有道理说一切都要顺着你的心意发展,你若再执意下去,终有日回望,举目无亲!”
风长晴气势之盛,言辞之利,竟迫的罗谷雨不由倒退数步。
少年神色挣扎,目光道不出的惘然。他往日之要强如夹露薄岚,褪去方见其中青山,然青山险峻,望去遍是嶙峋峥嵘。过路之人纷纷吹嘘勇者方可登之,不痛不痒。唯行道之人身历攀援,始明难不在道,在己。
赶尸匠双手抱臂微微摇头,他觉风长晴言过其实。
据他所感,罗小哥此人,乍看应当是个爽朗的性格,接触一段时间感觉其诡谲多变,可要说他冷漠残忍,实在太过。以他自身观点来看,罗小哥表面展现出来的开朗并非虚假的伪装——他高兴便是高兴,他愤怒既是愤怒,这些都是真性情。
然而……赶尸匠也说不清楚为何,他感觉罗小哥自身似乎总隐隐在抗拒着什么,刻意地让自己游离在外。或许正因如此,罗小哥的想法才会让人感觉难以琢磨。但这并不能就说他薄情无心,风长晴太过偏激了。
赶尸匠开口欲持中正之言,风长晴又道:“中原有几句话我很喜欢,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曾把别人放在眼内,却希望他人待你真诚,你觉得这可能吗?想你在教中这么多年,许多事情你分明看在眼内,莫非就真的毫无感触?”
赶尸匠不清楚风长晴暗指的种种族内斗争,也不清楚风长晴和罗谷雨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从风长晴透露的一鳞半爪中,他能理解体谅罗谷雨的做法——一方是至亲血脉,一方是公正道义,古来多少英雄难倒在这两个选择下,何况罗谷雨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罗谷雨显然亦不知怎样回答,愣神望着将心中多年积累多年的不满酣畅淋漓一一道出的风长晴。风长晴反客为主,一把抓住罗谷雨手臂:“如果你阿爸在,你觉得他会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任由这一切发生吗?”
“卡乌!忒克豁海斯特克给瓦阿帕!【闭嘴!不要提起我阿爸!】”罗谷雨突然如同睡醒的雄狮般暴怒起来,甩开风长晴手臂,狠狠推了他一把,“瓦木素特,瓦木晓叻特会啷个做!瓦也没得辣个兴趣晓得!【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也没兴趣知道!”
激动之下,他竟是反而发笑,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夹杂着苗疆话,有点语无伦次:“阿姆叻样,哩们叻些人也叻样,现在还想他灰肥来。喇莫多年,他要回来早奏回来叻!哩们就是自个欺骗自个!回来?他奏算是回来又能咋个样?哩们等他回来,那哩们又在做什么!”
一个人远离家乡杳无音讯,十多年后归来,在手腕强硬的教主镇压下,除非有逆天手段,他还能够做什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