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语·上(1/2)
迅速抬起头,垂垂老矣的干瘦身影慢步走来,瞬间将他脑中幻想的年轻轮廓冲撞的七零八落。
大祝由放下掩面的手,手掌在膝前缓缓相握,问道:“九叔,你不是为……守灵吗,找我有事?”
九叔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大祝由的问话,而是走到他身边坐下:“大人,你看起来不太好。”
大祝由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倒是你,小远怎样了?”
小远便是九叔过继来的孙子,最早一批中蛊倒下的人。
话出口,便是一阵无声沉寂。
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天真的孩子倒下,便是不争如九叔,也在肝肠寸断后变得怨恨不已。
九叔虽说是吴镇之中强大方士之一,他所修习的方术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杀敌,根本无能为力。除他以外,其他的吴镇镇民自然也没有束手就擒,事实上这几日,他们已经用尽所有方法试图驱除蛊毒——符篆,朱砂糯米,过阴求助先人,甚至临时抱佛脚翻阅积存旧书服用供坛香灰等等,不一一赘述。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想起,从立镇至今,只有他们将寻常人玩弄于鼓掌,又何曾遇见过这样的威胁?是以此时此刻,他们所知的一切害人手段,都奈何不了蛊毒,救不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除了大祝由。
大祝由的术,或有触类旁通,却并非源于吴镇十六支传承里任何一支,而是来自四十几年前奔逃时,他贴身藏着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除了阿姊以外,他与“蓬莱水氏”这四个字的唯一联系。
那本小册子只有一个手掌大小,手指粗细,没有封皮也没有书名。可便连糅杂了众多方术传承的吴镇,其方士们在见识过他所施展的术后,无一人一语道出这种方术的名头。他们只一致认为这是一种深远古老的巫术,在巫术依据不同功用衍生出不同派系之前,便已经存在。
正是这本小册子中所记载的术,在他发现自己中蛊以后让他迅速脱离危险,令他此时此刻仍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而不是后山。
相对安全的处境,除了让大祝由能够使用自己的能力尽量救援中蛊之人,更让他有冷静思考的余地。他因此发现他们一次次试图祛除蛊毒的手段并非全是无用之功,而是每每当他们自以为祛除之后,蛊毒又卷土重来。更可怕的是,卷土重来的蛊毒比原本还要疯狂猛烈,并且曾用过的祛毒手段,对其再没有用处。思及蛊本身便是优胜劣汰而出的毒,这种结果在令人胆寒后又显得理所当然,若非他早将那名少年蛊师的蛊笛扔进灶火之中烧毁敲碎,恐怕当下局面更不堪设想……
沉默了大概十来息,吴九叔沉沉问道:“大人,你必然也在责怪我数天前为何不帮忙吧……”
大祝由望向黑暗深处,漫不经心地捏着手腕,摇摇头:“现在没有必要说这些。”
若是平常时候,他或许还会说几句,可眼下如何斥责都无法挽回局面,他又何必再去打击剩余不多的士气?
况且他也没有心思。
“似我这般一头栽进卜术的人,有的时候感觉自己有如落入蜘蛛网的绿蝇……我能根据我所知的推算得出可能的未来,却无法窥见我不知道的事的未来。而一个人穷一生所能知道的,又能有多少呢?又哪里能与整个天意所抗衡呢?到头来,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窥探天意,还是说,是天意在借我窥探人间。”吴九叔似乎压根没有将大祝由的话语听入耳中,自顾自地说着,“衰败。无论从哪一点起步来算,我能看到的镇子的命运,都只有衰败。”
吴九叔叹了口气:“我比你们,更相信天道轮回。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只是早晚缓急的问题。”
大祝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抬首望天,似是自语又似疑惑:“难道就没有任何破解的方法吗?”
家破人亡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尝过一次。
从前的他是那样的弱小可怜,唯一能做的只有逃,逃到这个偏僻荒芜的地区,忍了终生粗衣粟食,忍了对血亲的辗转思念。为什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拥有了常人可望不可即的能力,却会,落得和过去一般相同的结局?
天地如此之大,为何没有他立锥之处?
为什么那所谓的天意要一次次给他温暖,又迅速将之剥夺?
还是说……没有为什么。
这是命。温暖和欢乐都是转瞬而逝的微芒,孤冷长夜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
“并不是没有办法。”
吴九叔深深垂下头。
“我们还有‘献祭’。”
九叔轻轻说道:“只要向上尊献祭,我们就能获取仙泉。”
献祭?
若非九叔提起,大祝由险些无法勾起任何与献祭二字有关的回忆。毕竟自他来到吴镇直至现在,只在记载之中看到过“献祭”的只言片语。不单是他,恐怕即便是镇子里年纪最老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识过“献祭”。
那么,究竟什么是献祭呢?
顾名思义,献祭便是向神明贡上祭品,用以换取祈祷中所追求的事物,便是平常人家家中,献祭的概念亦普遍存在。常人所追求的除了对于未来的美好祝愿,就是无法实现的妄想,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是否能给他们回应,谁也说不清。而吴镇人信仰的“上尊”,却是接受贡品后确确实实能够给予回馈的“神明”,只是这“贡品”并非三牲五畜,而是更为特殊一些的……
落花洞女。
故事里是这么说的:落花洞女是神祗的“婚约者”,也是献给神祗的祭品,一旦听到了“神祗的呼唤”,便要准备婚嫁。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族人们纷纷簇拥着落花洞女进入后山,帮助落花洞女脱去肉体凡胎,彻底成为“神的女人”。大喜之日,神祗必然大悦,将会降下对于族人的“护佑”,令百事兴荣。
作为大祝由,他所能知道的,比别人多的多。他曾翻阅过吴镇以自己独特记号所著的古书,早有先人在字里行间表明这个所谓的神祗是过去先贤所捏造的,而“神”的居所,更不过是一处特殊的山穴。他相信神明存在,却不相信吴镇人信仰的神,对于吴镇人所崇尚的仪式,没有任何的与有荣焉之感。他从来不觉得强迫一个女子一辈子孤独直至死去是一个令人荣幸的传统,吴蒻也好、吴青娣也罢……这个所谓的献祭,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是吴镇人深信不疑。
他们生生将自己族人推入石洞之中的石磨里轧死,美曰其名“脱去凡胎”,去喝从石磨里流出来的、淌过神祗青岩“门槛”的人血“仙泉”。
相信这会强身健体祛除百病甚至功力大增。
怎样的邪神才会接受这样的献祭?
纵使他见识过他人为修炼方术而做出诸多残忍之事,依然从内心深处不认可伤害无辜族人的任何行为,任何的。
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立场去谴责任何事情。他把吴镇当作家,把吴氏族人当作自己族人,对于族人之间传承百年的传统,他凭什么因为自己个人的喜恶,去倡导他人一起否定呢?
大祝由只能说:“但是姑娘已经遭遇不测了。”
或许这对于吴青娣来说,反倒是一件喜事。
他心里想。
“是。但并非没有替代品。”吴九叔说,“一个真正有福泽垂怜的人,将胜过吴女十倍。”
大祝由敷衍道:“……是吗?”
反问罢,他又感觉“福泽垂怜”这四个字如斯讽刺:“天意浩瀚强横,哪曾垂怜过我们这些不值一提的蝼蚁?”
“有的……总有些人,被天意所关注为何……可是像我们这种凡人,所有意图把握天意的举动都是垂死挣扎。”吴九叔苦笑,“我不认为这能改变什么,但大家却觉得不妨一试,或许,会有转机呢。”
大祝由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冷淡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我自然也跟从。”
吴九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尊用红包裹着的、看不清面目的雕像。
包裹雕像的布血红,以细线绣着花纹,阵脚细密,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双手捧着雕像,吴九叔眼中流露出敬畏,递给大祝由的同时低声说:“虽然献祭向来都是少数人参与,但长老让我通知大人你——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早已是一家人,带上神像到后山去吧。”
大祝由愣了,他的目光落在神像上久久不动,俄而接过神像,发出一声饱含无奈的轻笑:“我这就去。”
怎不能无奈呢?
若是一日之前,他必然会感到很欣慰。即便他已经成了大祝由,即便整个吴镇的人都尊称他为“大祝由”,他却始终觉得有一层隔阂阻挡着他,时时提醒他,他的根不在吴镇。而这一切、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有了甜美的果实。
但是天意却和他开了一场玩笑。
他遇到了阿姊的儿子。
从那个温和谦逊的青年身上,他感受到了血脉相通传达而来的真正悸动。
那是与生俱来的,就算他拼尽全力去忽略,都不是他依靠假装而得来的东西能够比拟。
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大祝由想着,将神像塞入怀中。他站起身拍拍尘土,从屋里提了灯笼,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后山方向走去。
一旦有了更珍稀心神的事物出现,往日卑微地渴求的,便变得有如尘埃微不足道了。
可他能在吴镇危难时刻、在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真正成为吴镇一员的时刻,不顾一切追出去告诉侄子所有事情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是,吴镇是他唯一的归宿。他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充斥着方士的小镇居住,也不可能凭借自己能力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水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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