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语·下(1/2)
是否每一个人都曾感受过同样的孤独?
妥协于生存,装作不闻不问,为了隐藏自己的异常,强迫自己附和他人。每每透过别人的眼眸看到自己,却无比清醒知道,那并不是自己。
是否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同样的冲动?
幻想从这片土地逃离,最好有如人间蒸发,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去,渔樵夜归,过去种种虚伪皆能被饶恕遗忘。
不论在哪一个遥远的传说之中,善良温柔的人往往能够幸福圆满,但是真正与人为善心中毫无阴霾的人,往往只存在于故事之中罢……其他会因恐惧而退缩的寻常人,莫非就不配得到好的结局?
如他,就不配得到好的结局吗?
罗谷雨如此想着,脚步无端沉重,踏着布满石子砂砾的厚重大地,却如无根飘萍。
看不到去路,连来路都是他人的杜撰谎言。
罗谷雨想不明白……如果他爹不是蓝晋榷,而是另一个从中原来的人,那为何旁人见他便说他与蓝晋榷一模一样?旁人或还有混淆的可能,教主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而他真正的爹,到底是出自什么原因假装蓝晋榷,将他带去苗疆又将他抛下?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说……仅仅是不喜欢他,早已将他遗忘?
这一切,恐怕只有水司阳才能给出线索。
罗谷雨挽住连城飒腿弯的手紧了紧,把人往上提了提。
绵绵暖意从青年背上一直沁入连城飒冰凉的胸膛,青年身上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草木涩气,一如深冬出游在寒风吹拂时怀中所揣心爱的葡萄花鸟手炉,那里头也塞着驱寒辟秽的细切灵香草与黄连。
在寒冷的压迫与温暖的引诱下,连城飒忍不住朝热源靠近,但是每每想起背着自己的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被陌生人挽住腿弯的别扭感便令他瞬间清醒,支起前臂抵住青年结实的后背。
可是这天真是冷啊,冰凉的气息不断灌入连城飒单薄衣衫内,与青年身上体温简直可以称作天壤之别。所以即便兀自强撑着与陌生人维持一定距离,连城飒很快又被温暖吸引过去,片刻后清醒,再忍不住靠近。
再说罗谷雨,他原本在黑夜之中便弱于以视物,故此索性闭上眼,凭借母蛊与众多子蛊冥冥之中的联系而判断方向。背上的人挪来挪去,宽大的衣袖扫动,扰的他无从集中精神,甚是不耐烦地道:“憋楞个乱动。”
除了自家妹子,罗谷雨还真没背过其他人,虽说连城飒轻飘飘的没有几两,往地上一摔估计都是骨头棒子敲打的声音,却依然别扭。
而连城飒遭这么不耐烦地一喊,顿时僵住,为之一窘,进退不是。
但青年低沉携有异域腔调的嗓音,亦打破了无形的隔阂,凝滞的气氛得以一缓,勇气乍现。趁此,连城飒鼓足劲儿冲开一夜不曾入半滴水米的干涩喉咙问:“这位兄台,你、你这是要往那儿走啊?”
“刚才嗦话,哩没听?”
罗谷雨没甚么好语气,心情不佳。
不错,罗谷雨是在迁怒连城飒。
要说对造成风长晴死亡的水司阳不存在怨恨,决计不可能。若非水司阳以消息作为交换,适才在乱葬岗遇见此人之时,罗谷雨必然早已下杀手!偏偏水司阳是唯一能够给他线索的人,他不得不……不得不妥协。心中积怨之余,见水司阳对连城飒异常在乎,导致罗谷雨对连城飒根本没有一点好感。
连城飒被罗谷雨的话堵的一愣:“阁下是什么意思……”
连城飒不知前因后果,适才听罗谷雨同水司阳种种的对话,如闻天书般云里雾里。甚至于在水司阳将他托上罗谷雨后背的时候,他只依稀感觉到这个人在保护他,但……究竟为什么?
连城飒不知道。
被强从水司阳屋子中抢出来,到看见躺满一地生了可怖疾病的百姓,再到被扬言要进行什么可怕的“献祭”——连番的惊吓几乎让连城飒丧失了思考能力。唯有逃生的本能,驱使他紧紧跟着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水司阳,一如他趴在罗谷雨背上抓紧这个能够带自己离开此处的人的肩膀。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即便现在,一阵阵后怕依然不时袭上心头,令连城飒战栗不已。
活这么大,连城飒还是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好心将一个年纪大了的山民送归,参横斗转之间,事情便转向另一个无法预知模样?那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他们口中所说的“月升沧海,三奇嘉会,四柱天乙,命入天刑”是什么意思?
连城飒听得懂那些人嘴里嚷嚷的句子的每一个字,却很肯定自己心中的理解,并非他们言语中所指。更令他迷惑惶恐的是,当他被别人强行背入洞窟挣扎间,见四下烛火摇曳明暗交错,无数魍魉张牙舞爪接踵起舞,分明是恐怖的场景,偏偏弥衍着难以言明的气息与氛围,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
旧梦曾见之感。
意识到青年语气之中的不善,连城飒有些坐立不安,因他现今正靠在青年背上。他的手指抓着青年结实的臂膀,银饰不时轻轻触碰他的掌沿,他的心便随着这细微的碰撞而忽上忽下——有若穿行于冲波逆折之狭途,忽喜忽忧——仿佛以蜜汁送下辣口药丸。喜,是喜自己逃出生天,忧,是忧自己会被青年抛下而失去眼下唯一的依靠。
连城飒依稀能感觉的到,罗谷雨的针对非是因他自身的缘故。毕竟他是头回见此人,而此人也该是头回见他。弄明白这一点,接下来便很好判断,以先前罗谷雨与水司阳的争吵来看,恐怕这青年是敌视水司阳,误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
急于澄清自己,连城飒嘴里嚅嗫着,企图解释:“我……我今日才抵达此处,原本是为了寻找东西,所以、所以只是路过,忽然不知怎的便被抓住了……我从未与那些人有过嫌隙,素不相识,甚至我都不知道此处是哪里,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忽然凶神恶煞将我擒住……”
话尾打着转儿消失于夜色中,连城飒顿了会儿,期待青年有所回答,好令他有话可说。但青年只是埋头走路,根本不搭话,叫他心里似同吊了个半满的水瓶子,不住晃荡。他脸皮子薄,被刻意忽视,这会儿已经有些泛红,既觉尴尬,又觉怨愤,勉强掩住情绪,再说道:“兄台,能否拜托你送我到我的护卫身边,事了我必有重谢……”
“谁稀罕哩呢谢谢?”心想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罗谷雨话中带刺,“少废话,我答应他给哩送集上克,实头实脑给待着,吃不了哩!”
青年不甚标准的官话以及怪异的语调,让连城飒耗费好些气力才闹明白其中大致意思。
听得罗谷雨提及水司阳的努力,连城飒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思考关于那个他根本不知道姓名之人。他心中疑惑太多太多,偶有灵光倏尔闪过,隔岸观花,无处说起,一时竟把罗谷雨难听的话语抛诸脑后,后知后觉水司阳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恐让其陷入险境,轻声道:“那位先生……他独自一人留下来没关系吗?我看那些人来势汹汹,恐怕、怕不好相与。”
很快的,连城飒听到青年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
“哩以为他素好人?”嘲笑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哩嘴里嗦那些人可怕,莫非不晓得,救哩出来叻人,素他们头颅?”
这次,连城飒听得很清楚。正因为听的太清楚,理解的太迅速,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遭遇背离之感——如果水司阳和吴镇人是一丘之貉,水司阳救他的目的究竟在何?!为名,为利,还是为财?水司阳可是计划好了的?又是究竟从何得知他的身份?
莫非,这一切都是圈套?
种种数不尽的猜测飞逝,很快又被连城飒自嘲否认——他这么一个闲散皇子,最没有眼色的官员也不屑投其所好,纵使获取他的信任,又能得到什么?
尽管如此,在连城飒心中,水司阳的脸,连同某位老僧人的名字,都蒙上阴影。
闻背上的人终于安静下来,罗谷雨也收起嘲讽的话语。
对于罗谷雨而言,只要别人不来招惹他,他从不觉得与一个未来不会有交集之人费口舌这种事,能够带来任何趣味。雷家也好,其他也罢,这些人对他而言终归是漫长路途中一次交集,为什么要徒增牵挂?他不了解那些人,亦不想了解那些人。他不能留住一朵云止不去,不能留住一枚花开不谢,不能留住一股风动不歇,又如何留住一颗人心——哪怕只是一个,能如他所想那样万世不变?
如是想着,罗谷雨闷头往前。
身上银饰动响嘈杂,不离不弃从降生伴随至此刹的、那熟悉到几乎能够充耳不闻的声音,忽而异常刺耳。
这种没有任何曲调可言的金属敲击声,啪的一声将一个无法不去面对的事实摔在罗谷雨面前——如果他根本就不属于苗疆,如果吴镇大祝由所说为实,那苗疆的一切对他而言……是否也是一场注定分离的交集?
仿佛唯一带来光明的大门蓦然在身后重重阖上,溺毙于黑暗。恐惧正要扼杀最后一丝鼻息,罗谷雨却又在心里笑出了声——他不早已经知道了吗?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假装和欺骗才得到苗疆的一切,就算水司阳在撒谎,那又如何?他唯一真正属于的,只有、亦唯有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而如今,或许那段过去,也只是幻境。
为什么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这么多谎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一个活在谎言里的人,该何去何从?
这个人究竟会是谁?他属于哪座孤城?他该向谁提问?又该跪向何方?
任这质问声如何在心中回荡,几近震耳欲聋。
天地沉寂,无一回应。
约摸一刻钟,罗谷雨背着连城飒离开阴森的坟场。
坟场深处,乌蓬山的那边,诡异的动静绵绵不绝,分不清究竟是人的叫喊,还是野兽嘶吼。针尖大小遥不可及又一闪而逝的红芒,点缀在无法化开的夜幕中,仿若巨兽睥睨间泄露的凶煞神光。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罗谷雨特意从吴镇鲜有镇民居住那一侧绕出。
吴镇一侧是楼牌,镇民的房屋鳞次栉比坐落其间。另一侧则是田野耕地,猪牛鸡舍。行走而过,猪牛粪便混杂的气味之中还掺杂着难闻的恶臭,在简陋的草棚木屋中酝酿发酵。这种气味连城飒从未闻到过,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慌忙捂住口鼻,皱起眉头,便连有心让罗谷雨快快离开的话,都不得不憋在嘴里。
“罗小哥?”
呼唤兀然响起,在这充斥着恶臭与死寂栋梁剪影的棚舍间,吸引住二人注意力。
不等连城飒想明白这一声叫的究竟是谁,一缕火光于牛棚边缘燃起,夜色仓惶让路,显露出光后一张幽影中甚是骇人的脸。连城飒只瞅了一眼,便觉异常刺目挪开了目光,心中恐慌忐忑,生怕被这忽然冒出来恶鬼似的人抓回可怕的山洞。
“哩?”罗谷雨轻轻咦了声,眯起眼看去,“……哩啷个在叻里?”
听罢罗谷雨与人对答,连城飒松了口气。既然说得上话,那么看来这二人认识——如此应该不是来抓他的吧。
这贵公子,确是被乡野蛮夫给吓坏了。他头一回遇到如此不讲道理、不可理喻之人,完全颠覆了他对于“淳朴百姓”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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