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下(1/2)
盛世融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在门外月光以及台面烛光的双重照射下,他脚下影子被分成一浅一淡两条,投在墙上拖得老长老长,仿若一把锋利绞子,将从地牢出来的徐笙嘴里那有些不在调上的哼唱声,骤然剪断。
“徐大哥。”迎着他的目光,盛世融站起身来,腼腆地笑了笑,“徐大哥,家主让我来替你。”
嘴里发着无意义的应和声,徐笙脚步自暗道之中慢慢挪出,意外盛世融竟会出现在此,不由心下嘀咕,故作随口般地问:“怎么了,家主那里,不需要你吗?”
盛世融的脸全然藏不住心事,听罢问话,失落神色无从遮掩掩,呐呐道:“家主在照顾大公子,有公孙大夫在,我帮也不上什么忙。”
盛世融素来是雷元江的小尾巴,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点点头,徐笙取下腰上的钥匙串,踱到盛世融身侧,安慰道:“小盛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主后头跟着固然没有出错的地方,但是学会独立做事情,那才能让家主高兴。”
“只要是家主高兴……”这样说着,盛世融却看着徐笙发起了呆。
盛世融困惑的模样投入眼中,并不让徐笙感觉意外,相反,对于盛世融的性格有多简单,徐笙有着相当直接的了解。
坦白地说,他们这些被招募进来的人,虽说都感激雷元江这个伯乐,但到底在江湖上飘过。吃过这碗饭,心就很难纯了,做什么事多少都是为了自己而打算。正因为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才有动力去拼死拼活努力表现,见缝插针,各自较劲,甚至不吝惜下作手段。
恐怕也只有像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一心一意为家主做事。
也恐怕只有想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被派来看守忽而沦为阶下囚的贵客。
“唉,很多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人活在这个世上,活的不清不楚,反而更幸福。”
叹了口气,将钥匙转交给盛世融后,徐笙并没有立即离开。摆摆手,他招呼盛世融,两人一并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
喧嚣似乎还没有彻底停止,低伏在阴翳中,骤响乍熄。
“小盛啊,来场男子汉之间的谈话。”徐笙揽住盛世融的肩膀,“你还是像之前那样,不喜欢大公子吗?”
“嗯。”毫不犹豫地,盛世融重重点头,“我依然觉得他来历不明,家主不该这样信任他。”
徐笙笑道:“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其实与其说觉得家主不该这样信任,倒不如说家主对大公子的态度,挺让人眼红的吧。”
有如被说中心事,盛世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哪里肯承认,使劲摇头:“才、才没有这样的事!”
徐笙也不多作揶揄,悠悠地说:“实际我们这些老人都清楚家主的脾性,坦白说,大公子的身份,确实很蹊跷。虽然说是义子,但一般而言‘义子’这两个字想来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充其量不过是比我们还高一级的侍卫,至少……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
盛世融闷闷道:“可是,家主他,对大公子很好,一时半刻不在身边就想念。而且刚才大家才说,家主竟然给他挡下蟒蛇的扑咬……”
徐笙抱起手臂,说:“这方面,想来玫夫人应该也很不同意。其实,如果大公子的来历真的依家主所说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理由如此受人器重。”
“徐大哥,你可曾听……他们有的人说,说大公子其实是家主外头的私生庶子。”盛世融显然不是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之人,言语间犹豫,吞吞吐吐,神色极其不自然,“有的人还说、说家主好起了男风……”
“男风?”虽不知道这流言从何而起,一时间忍俊不禁,徐笙直笑的弯腰捂腹,“哈哈哈,别人有这种猜测也难免,毕竟大公子确实长得不错。”
见徐笙大笑不止,盛世融颇是尴尬:“不是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徐笙反问:“那你觉得事实会是如此吗?”
盛世融面上露出迷惘,很快,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家主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是不会如此,还是你不相信会如此?”
盛世融呆了呆,笨拙地辩解:“可是家主这样受人尊敬,和夫人举案齐眉,少爷也聪明灵慧,根本没理由这样做啊。”
“小盛啊,你该庆幸你长在这样的人家里。”徐笙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颇为感慨,“你可知道,好男风在许多大户人家中并不出奇,甚至有不少夫人,出于嫉妒心理或者保证自身地位,亲手将年轻的少年送入家主的卧房。毕竟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总比侍妾来的好太多太多。”
“啊?”盛世融露出全然不能理解赞同的神色,“这、这种违背人伦之事,如何可以?”
“违背人伦?”徐笙忽而狡猾一笑,看着盛世融,“如果,我说如果有一日,家主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笙原以为盛世融会犹豫,却没想这年轻小伙子斩钉截铁便回答下来:“家主的任何命令,我都会去执行!”
这回,轮到徐笙愣了愣:“……你不是很反感吗?”
“那不一样。”仿佛瞬间坐在此处的是另一个名作“盛世融”的人,盛世融肃容峻言,腰背霎时挺直,面上木讷笨拙之色一扫而空,双眼透出锐光,“服从家主命令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这远胜于其他任何事情!”
“……哈哈,我只是逗逗你罢了。”面对盛世融严肃的回答,徐笙深感无奈,摆摆手,“你也不用太相信这个。比起男风,我倒是相信大公子是家主私生子。”
盛世融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后,他紧紧皱着眉:“我只是想不明白。”
“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有多少东西真的有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呢?人嘛,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总会犯错。”
徐笙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且去家主身边看他有什么吩咐,你也别自己一个人闷头瞎想。到底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家事,我们做下人的……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离开小屋,投入幽暗,确认盛世融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后,徐笙脸上的笑容,迅速在夜色中消失,沉淀。
从小屋来到书房门前,除了看守书房重地的守卫,已是人去楼空。
守卫眼下就一人,没了先前热闹的景象,冷冷清清地,坐在书房门前台阶上。他手上抓了一把桥字牌,对面位置上也放着一把面朝下的字牌,脚边钱袋装着冒出尖的铜子,手边摆着装有瓜果糕点的食盒。台面剩余的牌不多,想来是将近牌局末尾,似是与他对牌的人有急事离开,所以剩了这铺残局。
连眼皮都没有抬,在徐笙靠近后,守卫如此懒懒对他说:“家主让你去他屋里。”
看守书房的守卫,叫做林不墨,若论“辈分”,比余岳尚要高上一筹半。他自与府中二管家的姑娘结亲后,便很少再陪着雷元江出府。
徐笙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等等。”徐笙的脚尚没有抬起,林不墨的手一摆,忽而咧嘴一笑,对他道,“老王那家伙不知吃差了什么闹肚子,跟他耍的甚没意思。你要不要坐下来,扯两盘胡子?”
早前就说过,雷家的护卫们,出身三教九流都有。林不墨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曾是西北一带黑道上有名的角色,生平最爱的是赌博,不赌钱财,只赌人命。西北至今还有他的传说流传于各个赌馆之中,只说若在穷困潦倒之际遇见一人要同你赌,你若输了,这人就要取走你最为珍惜之人的性命,你若侥幸赢了,便有泼天的富贵。
好笑的是,传闻之中擅长各种赌技未逢一输的林不墨,在二管家精于算术的姑娘手下连输二十场,阐述了读书改变命运的至理名言。林不墨输的一点脾气也没有,问姑娘想要什么,他一定替她办到,然后姑娘沉吟片刻,说那你就入赘吧。愿赌服输,林不墨无话可说。
当然,现在林不墨再也不赌人命,更在管家妻子的勒令下,每次赌注不得超过一文钱。
徐笙不好赌,更不想与林不墨赌,故此婉言拒绝:“不必了,小弟对此道不在行,怕扰了林兄兴致。家主怕是需要我,我——”
垂首把玩手中字牌,徐笙的托词未听到一半,林不墨直接将其堵在徐笙喉咙中:“有时候即便是不在行,也不得不赌。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沉默半晌,徐笙一笑:“林兄这话,我不太懂。”
“你我心里都有数。”林不墨沉沉道:“有些人的存在,碍着了不止一个人的眼,即便他这一次能顺利度过难关,始终在劫难逃。还是说……莫非你自信他有如此能耐,能一一避开又或者度过这些接踵而来的困难?”
将双手拢入袖中,与林不墨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相反,徐笙注视林不墨侧脸,道:“林兄,小弟虽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你我都是家主招入门来的,应该感激家主的赏识之情,家主喜欢什么,我们理应便喜欢什么。”
这话刺的林不墨握牌的手一紧,顿时嗤笑:“我以前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多不错的人里偏偏你能够出头,原来如此。希望你这话,在尘埃落定以后还能说得出来。”
徐笙并不是个任由搓圆捏扁的好脾气,林不墨挑衅到这个份上,他脸上虽挂着客气的笑容,言语亦不吝反击:“尘埃什么时候能够落定,你我说了似乎也不算数。小弟这方有事,便不多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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