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上(1/2)
在雷府里做下人的日子,素是比较单调的。眼瞅着日头起了日头又落了,手里头的事情翻来覆去,总是相同。忙的时候马不停蹄,闲的时候,聚起来耍个一轮几粒铜子的牌,喝口不上头的酒,则是相对其他高门大院而言要宽容的。但雷家毕竟是雷家,上上下下的规矩,说来也确实是多,尤其多在办事的章程,凡是落在手里头的事情,皆要按照规矩来做对做好。
雷家的下人,卯时便要起了。
似是府中花匠一十二人,每日照看雷府中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园圃,养护草木,修剪凋零的花枝,摘除长相不好的果实,清扫堆积的落叶。又或是洒扫仆役那四十五人,从府中干道铺设的麻石路开始清理,麻石虽齐整却易磨损,须得扫离剥落石块,磨平凹凸,如果破损严重更要及时更换。再是厅堂铺设的英石,为维护其表面光亮,需以棉布蘸水细细擦拭,再以干棉布拭去水痕。然后是长廊与池塘铺的青砖,天热之时易藏污纳垢滋生青苔,需以小铲清去,再以砂浆浇灌空隙,天冷之时需打去薄霜,以免主人家一时不慎滑倒。接着是桥亭小径铺的木板,更要定时刷上生漆,以防虫蛀……等等。
到了辰时五刻的时候,府里的主人们用罢早饭,四处走动消食,便到了负责清扫的姑娘婆子们出动的时候。她们的职责不重,但繁复,似清理屋中挂画珠帘摆设、几案联屏等家具、以及窗棂地面的积尘,皆交由她们之手。当然,去向便不是她们能够过问的,通通经由雷玊玫安排,以保证一切事物,都在掌控之中。
裕婶是雷府的家生子,作为管事婆子的她,带着手下七个姑娘,正巧轮到清扫贰号内库。清扫内库的工作总叫人又爱又恨,爱在清闲无需四下走动,恨在器物贵重须得万分小心,贰号内库里存放的,多是瓷器,如此又叫人更恨一分。瓷器按照功用以及珍贵程度编号,赏玩在一行,器皿在一行,通通摆放在红木打的柜子中,只它们有些安放于锦盒中,有些被绒布包裹着,有些单单只披了块缎子,有些甚至随意曝在空中,无处不透出主人家毫不吝惜的态度。
主人家不珍视。不代表下人可以敷衍了事。打扫的姑娘们,自领有一套以青门貂毛打造的毛刷,一叠姑苏泗水的净色丝织帕子,以此去清理,方才不会损坏瓷器精致的釉面。如此下来,库房中大至花瓶,小至笔枕,足有上千,便依靠库房中忙活的姑娘们,在四个时辰之内,擦拭透亮。
裕婶倒是自在,搬来一条凳子坐在门口,左一兜花瓜子,右一壶盘山茶,翘着二郎腿,恁的悠闲快活。忽有一姝,一步一稳又不失速度地来到裕婶面前,向她请教:“裕婶,我正欲擦拭此物,却发现此物并不成套,不知是尚未安还,或是他人遗失?”
此姝怀抱方盒,半跪在地将之稳安在大腿,再轻巧掀了盖子。见得方盒里头,鍑、铫、碾、罗合、则、水方、杯者六、盏托者六,整整齐齐叠放于盒中,偏的少了最是重要的壶。须知能落到清理内库此等差使的下人,都是谨之又慎之人,掌管的物品哪怕有一丝裂缝跌损,必要向掌事确认,以免清理罢后掌事检查,不清不楚便背了这损坏物品的黑锅,故她不得不问。
再说这茶具,是一套璺器,色如鸭卵,杯若七朵姿态各异的莲花。若此姝记忆无错,应还有一尊状似莲蓬的壶,盖上有嵌三颗莲子大小、并磨成莲子模样的东海粉珠,触之仍可转动。每逢注入茶水,壶中水汽便自珍珠处涌出,造壶的巧匠或用了特殊技艺,翻动珍珠的同时,还会发出黄鹂鸣叫一般的声响。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家主的老友,徽州的瓷匠大师姜于明先生执掌官窑前的赠礼,是家主喜爱的茶具之一。
如此,叫人实在不敢不上心。
“喔,这壶啊。”裕婶点点头,把瓜皮往接瓜壳的布袋子里一扔。就在问话的姑娘以为她要翻看手边的记册确认物件去向之时,她翘起的脚换了一边,又抓了一把瓜子,往门槛前盛放垃圾的箩筐里一指,悠悠道:“你且把此物搁那儿,待收整之人来带走就好了。”
姑娘一惊,心知此物怕是已被损坏,心中惋惜之余,好奇追问一句:“这是为何?”
听她此言,裕婶反而来了劲儿,瓜子一咬,叨嗑:“你问旁人,不一定知道,嘿,不过我是何人啊?”
裕婶可谓是府里最爱嚼舌头的人之一,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连忙送上一记马屁:“您是府里消息最为灵通之人。”
“这就是了。”赏了姑娘一记满意的眼神,裕婶喜笑颜开,更莫说屋内另几个姑娘偷偷探来的好奇目光,更是助长了她饶舌的兴致。她也不着急,点了盏茶,将暖雾吹的遍身都是,说:“就是前几日,雷姑奶奶点了我姐妹几人去给收拾湖上画舫。唉我向来有个晕船的毛病,虽然说湖里面那船底下是打了好几道铁锁,我也是不耐去的。不过我这思前想后嘛,后来还是给去了,耐不住心里头好奇。”
姑娘将木盒合上,也不似先前小心,随手往箩筐里一掷,奏出一连串杯盘破碎的悦耳之声,回首问:“那船停在那儿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便是我先前也曾去打扫过,您能有什么好奇的呢?”
“嘿,雷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船是个死物,又不会变化,本身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啊,这里头的人,莫非不叫人好奇吗?”裕婶又捻起瓜子,向姑娘们隔空一戳,挤了挤眼,“特别是你们这些正值妙龄的小蹄子,光是看着人家俊俏的脸蛋,心里早就蠢蠢欲动不能自己咯。”
竖起耳朵偷听的姑娘们,顿时发出一连串心事被人戳穿羞涩笑声。
动作流利地咬开几枚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裕婶一颗门牙因为常年好嗜瓜子,已经磨损成中间凹陷的模样。她咬出瓜子仁,边嚼边说:“我虽然一大把年纪,好奇好奇这新来的大公子也没错处嘛。人家是家主面前的大红人,我这小小仆妇没胆子凑上前去碍眼,却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无论人前多么整齐有礼那都是虚的,一个人背地是怎么样,那他才是真的怎么样。特别是男人,你们是不知道哇,这男人呢表面整齐的多了去,可更多人背地里面邋遢的要命的,东西随手乱扔,衣物甩的东一件西一件,超出想象。”
姑娘们早从架子缝隙里头探出眼睛来看,嘻嘻笑着,七嘴八舌问:“裕婶,这么说来,您莫非进了大公子的卧室?”
“不然我有什么可说的?”裕婶拍拍身上碎屑起身,瞪了眼围在一块儿忘了手上活计的姑娘们,端起了管事婆子的架子,“说啥呢说啥呢,赶紧地干活!边边角角缝缝细细都给我清理干净了,要被我见着一点不干净的,今儿晚饭就别吃了!”
她转了一圈,趴在地上拾起了好几根长头发,怒道:“同你们讲过多少次,头发一定要用头帕盘好,否则你们这一边打扫一边落头发,还扫来做什么?”
当下便有几个为了美观故意让长发松散几分的姑娘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再闻裕婶骂着:“连个头发也看顾不好,要你们还有何用?我雷府养你们可不是叫你们吃白饭的,比起其他人家那儿忙的脚不沾地,这里已然是很宽松了,这点小事还做不好,脸皮是有多厚才不感觉羞愧?”
那些身上收拾整洁的姑娘们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裕婶呀,咱们晓得厉害的嘛,下次万万不敢了!您快给我们讲讲嘛,您到底见着什么有趣的?”
“什么有趣也没看着。”裕婶又兜了一圈,确认地面再无遗落,才转回条凳落座。她二度捧起茶,感慨:“这些年来往的,从达官贵人到名不经传,我见的不少。按理来说,练武的人都是粗枝大叶,屋里整齐不到哪里去。大公子屋里,不能说十分整齐,不在陈设原处的物事许多,偏有一种别有秩序的感觉。”
没能听到引人兴趣的回答,姑娘们有些失望:“只是这样吗? 我可是听闻大公子来的头一夜,就有个侍女因为擅自闯入大公子卧室,被姑奶奶给打了出府……”
“是啊是啊,怪吓人的。其实我也听说,有不少想在大公子面前混个眼熟的,最后都吃了挂落。”
“可话也不是这么说吧,先前我偶然撞见了家主和大公子过路,大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啊。”
“是啊是啊,比府里其他侍卫好看多了!也不像他们一样粗俗。”
裕婶闻言,手往座板上用力拍出响声:“哎哎哎,我作为过来人,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有时候越好看的男人,你们其实就越不应该去想。为什么呢?你们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一个男人要是长得好看,那肯定很多姑娘家喜欢啊,你们难道觉得自己才貌双全,能够打败别的姑娘,获得别人的欢心吗?再者,一个男人长得好看那就算了,要是谈吐不凡还那个知书达理,这说明他必然是有学问的,一个有才学的男人,这么多门当户对的小家碧玉不去找,就是大家闺秀也要得,能看得上咱们这些当下人的吗?一个男人要是有相貌有礼,就算他眼下没有财货在手,那他必定胸有大志,就算你千辛万苦攀上了他,能忍受那种话不投机还要做牛做马伺候的日子吗?再说了,家主的眼光哪里会差,你们啊,还是老实点,好看不好看不过一张皮,自己老老实实过活不好吗?”
姑娘们便说:“可若照您这么说,岂不是只能选择又老又丑还粗俗不堪的人了?那怎么行呀?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不自量力的,不说沅小公子眼见明年就束冠了么,咱也没想往浣小公子身边绕好升个通房丫鬟呀,都知道配不上呢。现不过是家主收的义子,咱们呀,也才敢擦个边儿过瞅一瞅,瞧这就把您给紧张的唷——”
“敢拿府中小公子说事,可仔细着点你们的皮!”方才神色稍有缓和的裕婶一听有人有打雷季沅主意的心思,脸又拉下来。她手“啪啪”地往凳子上拍,攥着的瓜子蹦了满地,厉声警告:“谁给你们的胆子?啊?这胡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告诉你们,亏得是我今日听了,若是传到别人耳中,就地打死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好的!”
“裕婶消消气、消消气。”姑娘们自知说错了话,迭声讨饶,低伏做小,“那只是个比方嘛,哪能真有这样没脸没皮的想法?咱们想说的,是大公子那儿,要是裕婶年轻个十岁,又哪里还有咱们的事情呢?”
这些姑娘们倒也会打岔来事儿,裕婶听罢,也料手底下的姑娘们没有这个胆,气登时就消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福的肉脸颊,想着家里那个只会打算盘的老男人,又是自得又是遗憾道:“这倒也是,我还未嫁给家里那个死鬼的时候,也是府中数一数二的。虽说吧家主能因那茶水壶把大公子手指烫了一下便摔了,可若是那时候的我自请,不说作妻,只说去给大公子当个侍,当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
还有最好颜色的姑娘口在一旁无遮拦地说着:“这么说来,大公子眼下果然很得家主欢喜呀,且不听人家说腿长的男人那处儿也不会缺斤少两,光看着那脸蛋儿我就可以直接下饭吃,更别说家主还看重,如此叫人做牛做马伺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裕婶笑骂:“哎,你们这些小浪蹄子,好好做事儿,大白天就浮想联翩了,也不知羞!”
离题千万里,也是其乐融融无人在意,而旁里一道冷淡的嗓音插过来,迅速打乱这嬉闹:“说的是什么趣事,如此开心,何不说的响亮些,好叫我等领教?”
裕婶听着声音异常熟悉,连忙站起身迎过去,瞅见两丈围墙、穿过身后铸铁内库大门而来的那袭素衣,果然是她顶头上的管事儿。
“平姐儿,您怎么的来了?”裕婶赔着笑,偷着往后瞧了眼,非是怕自个儿吃吃喝喝遭抓了,毕竟好歹她也是个小管事,这点无人管的,怕就怕在侍女长来抓她们打扫的进度。
素衣侍女长迈入门中,她身后是两个启门的护卫,伸指一点,呼道:“筇裕,与你带的那几个婢女,一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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