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天·下(1/2)
四方厅堂沉入静谧。
剖白声,哭声,哀求声,争论声,如化春后最后一滴积雪,仓惶枝头遁入尘土,消隐不见。
似有无名高手天外飞遁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中堂中所有人的穴道又飘然而去,令他们一瞬间凝成精巧绝伦的雕像。
唯有雷元江在走动。
他如往常一般迈着步子,迎着堂中众人凝视的目光,不徐不疾,来到雷季泷面前。雷季泷举着手臂,姿态满载少年意气下的挥斥方遒,脸上愤怒尚未褪干净,又睁大双眼,其中惊愕盈溢。
压下雷季泷支起来的手臂,雷元江提了提他有些凌乱的衣领,粗糙的手掌将他早前自个卷起来的广袖捋下去,叹了口气:“我说的话那样多,不吹毛求疵这句你倒是记得了。这用、却用错了地方,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胡说一气,可曾开心了?瞧瞧你现在,就像市集里人家那好斗的小公雉,上蹿下跳的,叫的震天响。”
雷季泷憋红了脸:“我、我哪里有胡说,哪有叫的震天响?”
“好好好,你没有乱说,你只是有话说话是吧?”雷元江摸了摸雷季泷的发顶,“爹也没有说你不能这样说话,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件好事啊。人活一世,念头通达心里畅快最重要嘛。何况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总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爹有责备你半句过吗?”
雷元江和蔼关心之言犹如一根针,将雷季泷好容易鼓起的勇气戳破,心底猜测以及激动,通通随着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抚摸沉寂下来,剪去了他满腹怨言,不知该出怎样作答:“我……”
“只你不能如此对他说话。”
雷季泷浑身一僵,温情停驻不到半刻的落差,如鲠在喉,让胸口才平息下来的怒气一下又涌上来!他对雷元江怒目,眸光相对,就见雷元江亦有惆怅,在眉梢、目中、嘴角,不留余力地尽数显现出来,令雷季泷觉得眼前人……无端陌生。
似老爹这样的人……如何也会惆怅?
他不禁揉了眼再看,那惆怅渐渐下降,聚作浅薄的无奈,沉成不显于面的罹恨。
一时间陷入迷雾,失了谴难言语,雷季泷呐呐地问:“……为什么?”
雷元江缓缓摇着头,道:“因为你认识他,但是你不知道他。你听了别人说的话,认为自己遭受不公,却不知道你所感觉到的不公,比不上他历经的万分之一。你知道他如何努力过吗?知道他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吗?知道曾有怎样的人折辱他、欺负他吗?知道他如何跌倒以后又站起来吗?知道他如何……明知道会受伤,依然抱着期许与希望吗?你知道你口中之言,会如何令他痛苦吗?”
“我、我不知道……”
知道这个回答会让自己在问答间落入下风,雷季泷依旧如实回答。
“更重要的是……你可曾真的想去认识他?”雷元江轻轻捏了捏雷季泷鼻尖,说道,“别人说的什么,都不是真的,不要因为别人说的话而去否认另一个你并不真心懂得的人。这天地辽阔,借由他人之口,你所认知的只是他人心中对这宇宙的认知。你要学会自己张开眼睛去看,去想,去用心悟,而不是一味困在极端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
顿了顿,雷元江温声道:“你要知道,人生多苦短,我与你娘、你姑奶、甚至你现在相熟的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在了。他是未来你唯一能够依靠,唯一能够相互扶持,唯一能够信赖之人。”
雷季泷没有说话,忽紧紧拽住雷元江的衣袖。
雷元江按住雷季泷的手:“泷儿,我说的其他话,你大可俱都忘了。但这一句话,我盼你牢牢记住——”
“他是你兄长。他会护你,关心你,照顾你。你也要敬他,爱他,拥护他。”
雷季泷不语,眼里已有潋滟泪光,泛出或是不解、或者委屈、又或是早有所料的目光。
可雷元江不再看,直起身来,朝莫秋雨说道:“秋雨啊,带泷儿出去。”
“明白了。”
莫秋雨抱拳称是,拉过雷季泷的手腕。
莫秋雨的手握得很紧,掌心都是汗,脚下步伐大迈,几乎是几步并做一步,强拉着将雷季泷带出门。雷季泷的手被攥的生疼,使劲挥了两下没有挥开,直直被往大院门外拖。
出来的一路,侍卫也罢、侍女也罢,表情都惊人的相似。他们长长伸着脖子,探着脑袋,脚钉在地面身子却不自主地向雷元江所在之处倾,像极那祖籍越地的老妈子挂在晾衣绳上风干的一排排的腊鸭。
雷季泷未因此滑稽场景发笑,因他自己,也是如此。
出门前,雷季泷神情恍惚地往后看了一眼,隐隐看到雷元江隐于阴影中的宽广后背,遂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遭莫秋雨提住。
两人你推我搡,到了院门外的行道上才松开,雷季泷一掌拍在莫秋雨肩膀,揉着手腕,瞪眼道:“你做什么?”
旋即他反被莫秋雨推了一把,倒退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是我问你要做什么!”
于堂中憋了一肚子的气,莫秋雨终是宣泄出来,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对雷季泷嚷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那些家伙都是罪有应得,一个二个全都没安好心,吃里扒外还手脚不干净!你还要为他们说话,他们也配吗?”
发小脸上前所未见的阴沉与狰狞,叫雷季泷好是一愣,没有说话。
莫秋雨重重喘了口气,忍住心中翻涌的怒火,抓过雷季泷肩膀:“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小泷,就是被拿来与城里面那个成了秀才文家的少爷、或者提父辈谈下一单差点搞砸的生意的黄家少爷相比,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可为什么今**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样针对大公子的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莫秋雨按捺住腾起的失望,舔了舔唇,压低嗓音,“你……是不是有什么人对你说了什么?又有谁暗地里嚼舌根?是……雷季沅,还是雷季笙?”
靠的极近的熟悉面庞上,转动之间,莫秋雨一双眼珠子泛出冰冷光芒。不需要任何根据的猜忌,凭空让人心生寒意。
雷季泷从未见过发小这般的模样,毛骨悚然之感猛地从他心底蹿过,令他感觉对方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倏然成了两条滑腻毒蛇,不日就要吞吐毒液。
他立即用力将莫秋雨肩膀上的手扒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没有什么人对我这样说,是我自己听来的,若有错,错不在他人在我……”
雷季泷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似要强做出一点笑容,最后流露出来的,仅有惶恐:“但是秋雨,就算他们有错,你也不应该这样的话啊。即便是下人、即便身份不同,他们亦是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往**不是亦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你今日却说出那样的话?你不帮我那也算了,我一直以为你懂……”
忍不住回首往惊世堂望,再看发小面上于明灭日光中稠如天边乌云的阴沉,雷季泷的心便也如同这天色,凄凉间生出些许荒谬可笑:“你说你不喜姑奶和琪叔,说他们高高在上草薙禽狝,可你现在……你现在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诚如雷季泷所说,莫秋雨不喜雷玊玫以及郑元琪,除了觉得他们喧宾夺主,亦因二人始终对投靠雷家的护卫有着一股轻视,他为江湖出身最是不能忍得。
莫秋雨咬着牙,烦躁地踱了两圈,扭头抓过雷季泷衣襟,声线因为极度愤怒而崩的尖厉:“雷季泷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看到雷元江的那一刻,莫秋雨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在担忧,也在害怕。他既担忧雷季泷会因为这番话而让家主失望,更担忧大公子会因为雷季泷这番话而被家主放弃。
莫秋雨不懂雷季泷吗?他懂,他太懂了。他懂雷季泷根本不知道其先前说的话,到底可能会引发怎么样的后果。
冷冷笑出了声,莫秋雨攥着雷季泷前襟,道:“你说你不喜像家主那样四下奔波劳心劳力,可不奔波劳累何来眼下地位,大公子如今替你都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你不愿罔顾性命,可一家不可无规矩,大公子如今为你整顿规矩,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你不爱阴谋诡计御人之术,可无术不可安人心,大公子如今与你都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秋雨是在为大公子着急,亦是被大公子言语举止所折服,可他同样没有忘记雷季泷。
他与雷季泷打小的情谊,他知道雷季泷只喜欢摆弄精巧玩意儿,知道雷季泷无心课业也无心学武,他亦知道雷季泷心思单纯无意学阴谋诡计,他又怎么可能忘记雷季泷?
可是雷季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心中挂念着的上下尊卑荡然无存,莫秋雨能从雷季泷眼瞳里看到自己略显狰狞的面容,可他不再自惜,步步逼问:“你说大公子夺了家主关爱,你却明知家主对你寄予厚望却依然处处躲懒、日日游荡。那我如今却问你,你能为家主分担事务吗?你能为家主排忧解难吗?你能力敌家主左右护卫吗?你能让家主每每提起你脸上都是骄傲之色吗?你能做得到吗?”
莫秋雨尚未能弄清楚雷元江为何对大公子这样好,但他看出大公子的能力。正因为他太懂雷季泷了,他想让雷季泷从这个漩涡之中挣脱出去、去做其真正愿做之事……如此对大公子也好,对雷季泷也好,都是幸事。
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说的:“如若做不到,你有什么本事去妒忌,你以什么本事去否定大公子的努力?以你那满口仁义却仗着身为家主之子本就高高在上的身份吗?”
雷季泷呆住了。他争不过莫秋雨的气力,逃不得,答不得,茫然地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庞。
莫秋雨等了十个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依然没能等到雷季泷半句回答。对他而言,没有回答便是回答,因此而松开雷季泷衣襟,自嘲一笑,扭过身,脚步沉重地往惊世堂走。
“你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方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喃喃低语,又引得莫秋雨发笑:“我亦不想如此,可你晓得不晓得,正是你口口声声说无辜之人,暗中给大公子下了咒术。你说那些居心可测的人无辜,可大公子又做错了什么?你可知道,今日有人敢暗害大公子,明日,就有人敢害你。大公子能辨别是非,若换做你,怕是被人卖了还以为他人纯良!”
说罢,莫秋雨朝前快走两步,复停下,仰望惊世堂乌沉沉地飞檐,用低微又能确保雷季泷能够听见的声音道:“小泷,你是逃不掉的。”
这句话藏在莫秋雨心里许多年了,从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因为练拳不甚折断指骨不愿继续习武,而质问他爹为何雷季泷可以随心所欲而他不能开始,直到此时此刻。
却没想到说出来以后,他忽然觉得羞赧,懊恼自己怎生如此幼稚,快步走回惊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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