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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歌·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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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世堂之门,缓缓闭阖。

一干人自内而出,相持而行,后背衣衫湿透,双腿虚软。他们背向雕花重门,面朝庭院,无人脸上不是如梦似幻,无人心中不生荒谬。

乍然被捕的惊骇、门外等待的忧虑、堂上述情的凄凉……竭尽心力,最后竟因短短一言,得以苟全性命。

任谁,都有种不甚真实之感吧。

檐外骤雨如珠,荡击尘土,于深秋凋零间遍开繁花,如隔世白莲。身后华室带来的阴影沉甸甸压在心上,即便暴雨当头,拦不住诸人奔行离去的脚步。

羊脱虎口,飞鸟投林。

李先生立在门前,想要等待什么。随着离去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眼里闪动的光芒渐渐凋零,最终化为一句呢喃,消失在骤雨碎裂声之间。

“只短短一言,换数十条性命。究竟是人命低贱……还是善言可贵?”

他仍旧是最后一个离去之人,清瘦腰背被风雨压的很低,浅浅叹息,除却他自己,无人聆听。

正是同一时刻,再度封闭起来的惊世堂内,独留下来的孙捕头与雷元江和雷玊玫询问:“世伯、姑奶奶,舅舅那处,接到个无礼状告雷府的人,您觉得,是打死了算数,还是?”

原先屋中护卫大都散了,止剩雷玊玫的贴身侍女。霹雳堂有突发事件,雷元江令莫秋雨与郑元琪先行分头去处理。

至于孙捕头之言……这么多年来,如果报官这等手段能影响雷家分毫,雷家也枉为暗地里的赣章之主。

浑不在意,雷元江摆摆手:“这等小事,你们看着办吧。贤侄今日赶来,应不是为问此事罢?”

“自然不是。”孙捕头笑笑,拱手,“确实有一事需要告知世伯与姑奶奶……二位可知那监察御史路唯明路大人?”

“监察御史路唯明?”雷玊玫虽是妇人,到底不是普通人,她略略沉吟,当下回忆起曾有耳闻关于路唯明诸事,不但有官场上的,更有妯娌间的。她说:“传闻此人是个清廉之官,但心眼不少,手段了得。妻妾有十人之多,各地各行皆有,争奇斗艳,却未曾后院失火。”

“此人能当上监察御史,呵呵,那可得真有些本事。”

区区监察御史,雷元江不放在眼里,毫不留情打趣一二,寻最近的桌椅落座。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好片刻没有说话,过后才意识到还有人在旁,让侍女点上一盏灯,扭头与孙捕头道:“贤侄此言,是孙老哥要我提防那路唯明吧。”

“便知什么都瞒不过世伯。”孙捕快拱手,毫不意外雷元江早已受到风声,解释,“舅舅收到消息,说这监察御史南巡,对世伯您们家似乎很有兴趣。”

“哦?这话倒是有意思。”

雷元江轻笑一声,手臂旁侧的灯火遭呼出的气息摇晃,搅得诸人身后倒影猛地扭曲,摆动,只一刹那,恢复原状。

“我认识的官,大的小的也不少,唯这监察御史没有接触。毕竟我这种满身江湖风尘又带着铜臭的人,哪里好坏了人家的名声?”如此说着玩笑,雷元江拢在灯火里的侧脸上,神态却有轻蔑,“既然贤侄有心,不妨说说,这监察御史大人,好奇的是哪个方面?”

孙捕快便说:“世伯方才,也见新来的几位捕快吧?”

“见是见着了,都是些生面孔,看不出如何,年纪倒轻,一溜儿模样也是俊……”话到此处,雷元江眉梢上挑,意味深长说着,“我不知何时州府上也变了风向,放任左右府城资历深者不调用,好起了年轻人当差。”

孙捕头干笑两声:“达者为先……达者为先……”

莫说是他舅舅,庐陵城内,近来个把月有一股妖风拔地而起,草篱笆王谢堂通通压倒,直要往那天上去翻。叫那朱门玉璧,三教九流,瞅准了年轻貌美的少年人,哄了骗了签下契约,供在堂里。闹的现在一条街直直走过去,仿佛入了画中,尽是赏不尽的轻衣少年、燃不尽的豆蔻美人。

端的是上行下效。

雷元江会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所以听了孙捕头之言,笑斥一声:“痴心妄想。”

也应是痴心妄想。孙捕头如此想。

适才只是凝重气氛中惊鸿一眸,却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传闻中的雷家义子那副皮囊,纵是妖魔诡话里能媲美丹青圣手的画皮魔,画的了这般长相,必定画不来此人的姿态。

孙捕头其实未曾离开过庐陵,可抵不住碌碌涌向庐陵的人之多,这个世家那个世家,这个门派那个门派,见得多了,倒也能够猜到……普天之下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模仿出那种披着玛瑙绸缎,抄着道德清经,又怀揣尖刀烈酒的姿态。身披金银锦袍的骄傲,手抄青莲心经的矜持,怀藏利刃辛酿的潇洒,或也就只有雷府这般的人家能够配栽培出来吧……其他人来做,大概只会落得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下场。

清了清嗓子,孙捕头重拾话头:“我与舅舅怀疑,适才带予世伯所见的三人里,很可能有那位监察御史的探子。”

“探子?我雷家,本无有什么可隐藏的东西,怎惧外人来探?”雷玊玫掩唇而笑,悠悠道,“也就是我雷家的门,非是个人都能进来的,他要想探……就要留下些东西来。”

孙捕头无不赞同,附和:“自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就走脱,更不让他们扰了庐陵的安静。”

孙捕头这么说,亦是这样想的。

至于对朝廷的忠诚?那是什么?当今皇帝一统前朝多国局面才几年,而庐陵尚在前朝之时就是雷家的庐陵,他们安分守己朝廷就该弹冠相庆了。皇帝真以为他频繁遣人巡察,就能够安定民心?简直痴心妄想!皇子也就罢了,几个官员,在路上被“流寇”杀了……哼,皇帝又能如何?真能越得过各地门派世家?

孙捕头自身,是庐陵本地的门阀,家族近几代都是官。皇帝一统之时,对他们这些门阀打压之重,偏又要依仗他们民望设立郡府,惹得他家一姓都非常厌恨。

小心收敛心里的恼意,孙捕头询问:“世伯、姑奶奶,小子此来就是要将此事禀报二位,若无别事吩咐,也不多打扰。就是……其实小子自知这不是该过问的,可以小子的愚见,今日发生这等事情,那些遭叱喝的下人怕是会心存不忿。又恰好是那路大人派了探子来,要是有人乱说话恁生事端,怕是有不妙啊,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雷元江不甚在意:“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出此门之时,早就是死人……嗯,莫让越儿看到这些糟心事便好了。”

“世伯有所决断,再好不过了。”孙捕头再度暗暗为这个义子的受宠承担心惊,拱手掩住艳羡,露出笑容,弯了眼,“但凡有用得上小侄之处,吩咐就是。”

目的达到,孙捕头不再多留,自行离去。

待得外姓人走远,雷玊玫挥退左右之人,独留侍女长平儿在旁。于三人寂静隐蔽处,她怀中所藏凶兽撕破织锦云袖,露出獠牙:“平儿,交给你的事情,办的如何?”

雷元江亦投予眼神。

平儿回答:“禀夫人、家主,自我等大张旗鼓带离诸人,各房各院反应皆有不同。童夫人谨慎小心,招回沅哥儿关起门,只与左右探讨二句。秀夫人一开始时试图打听消息,后眼见事态严重,立即噤声躲入院内。至于大夫人那处,差人问了两句,与往常无二样。听闻泷哥儿干涉后,更是风平浪静。”

原来,雷玊玫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在犯下大错以后,承认罪行。更不觉得背后之人做出这样的事后,会单纯到不准备任何遮掩方式。比起从可能的犯错下人口中问出始末元凶,雷玊玫更倾向自己的双眼,因此令自己的心腹观察各处反应,相信只要时间足够,定能看出端倪。

想法很好,结果很显然……因为雷季泷的干扰,可以说是功亏一篑。直至此刻,雷玊玫一改先前淡然,显露忧色,与雷元江叹气:“原想趁其不备,可令人露出马脚,遭小泷这样一打岔,再想从微末查起,怕是难以付之行动。”

今晨从罗谷雨口中得知雷越可能遭到厌胜术诅咒以后,雷玊玫立即让徐笙通知雷元江。她的做法,完全得到了雷元江的赞同。

即便没有雷元江赞同,她亦有权利如此行事。

只是,雷府里的人,终究是太多了。雷玊玫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可能是其他的人——比如说是心生妒忌的侍卫,或者是看不过雷越出尽风头的某个夫人谋划的吗?

雷玊玫欲要自微毫去追本溯源,因她更清楚若是从侍卫之处追查,必要调动霹雳堂之力去镇压心有不满者。而若要想从府中各个夫人之处追查,则终究绕不开雷府体面问题,二者都令人十分为难。

“唉,越儿那虽说有苗疆那人暂且照看,此事终究是拖不得,万一有变故,我哪里还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几乎无有什么停顿,雷元江说,“我已经吩咐了秋雨,待雨停了,让他传我命令,同徐笙一起带霹雳堂的弟子过来。事到如今,就是得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将越儿治好!”

雷玊玫缓缓颔首:“家主说得对,雷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希望她们有所觉悟,而不是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与此同时,她眼里有深沉厉色闪动:“无论如何,雷家之内,这种手段……不被容许出现。”

另一面,唐申几人早已离开。

未揪出凶手前,雷元江不放心其再回画舫,便让唐申暂居他院中,并再三吩咐莫要走动、莫要见外人、若觉不适加重或有变则立即告知。院外,则为几个心腹以及雷玊玫麾下侍女而守住,随时听候命令、报告异变。

罗谷雨从屋外端了药入门。

他非正统蛊医,往日只管打上门去,未研究过如何破解降术。故此,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勉强是个抑制的方子,除此外,唯有找出降术师所在,才能够真正破解。

煮药的药材,是问穿白衣服的侍女取的。苗疆药材同中原药材取的名大相径庭,他比手画脚同侍女说了好一阵,最后在公孙弘的帮助下,废了老大功夫才一一捡全。

穿过门扉,迈步向内,他记得出门前破碎的床帏屏风、断裂的座椅摆设,眼下都焕然一新,便连门墙上留下的打斗痕迹都看不再见,只有尚未干透的清漆微微泛着光。令罗谷雨颇觉不可思议的,他们才离开这间屋子没有一个半时辰,此处就恢复整洁至此。

唐申靠在窗下卧榻中,去了外衣,腹上盖着柔软似雪的兔毛薄被,被一榻软枕簇拥着,闭目养神。他左手叠在腹上,右臂搭在身侧,身侧窗棂敞开细微缝隙。屋外大雨未歇,乍现的微光轻软贴住他的面庞,将脸上细小绒毛照的透明。

蓝斓会欢喜这个人,成了一种定论,连罗谷雨自己都不意外。唐申的模样,符合苗疆妹儿对中原男人最好的的想象——身材高大又四肢修长,皮肤白皙而瞳发漆黑,神色含蓄举止守礼,衣着整洁飘逸。

哪似苗人。时常攀山越岭,肌肉坚实成片,日光暴晒,往往肤色偏深、而发色显褐。常与野兽和毒虫打交道,周身多带毒物的腥甜和血气,又言行直率,甚至过于直率导致成了野蛮和不解风情。

尽管罗谷雨并不喜欢蓝斓,若比将下来,他便是哪里,都胜不过眼前此人吧。连雷元江,一派之主,都对此人言听计从……也无外乎蓝斓做出了选择。

只是,罗谷雨忍不住一直在想。

如此孤注一掷为了一个人而远走,命失魂消在异乡,到底,她魂魄残留于世的最后一刻,是否有半分后悔?可有半分后悔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放弃平静安逸的日子,将熟悉的山山水水抛之身后,掷入未知的滔天风浪?

端着药碗,罗谷雨望着唐申,走了神。

是他盯得太久,令唐申很难不察觉,睁眼望来,问他:“怎么了?”

罗谷雨摇头,向前走几步,把手中药碗,递到唐申面前。

唐申坐起身双手捧住,怔了怔。药汁甚多,竟以海碗盛来,碗中未有勺,令他只得沿着碗边慢慢饮下去。

煮出来的药汤黄褐,闻不见气味,陷在瓷色的碗里,汤面幽幽泛着惨青。罗谷雨自己看,亦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原以为此人至少会过问一句,心里想好了回答,蓦地见此人二话不问直接饮罢,忍不住问:“哩……卜怕我害哩?”

听得罗谷雨询问,唐申没有立即回答。药汤温烫,浇过喉咙,饮尽后出了一身热,他以手指捻了捻鼻尖,微微昂起头,反问罗谷雨:“你为什么要害我?”

害一个人的借口,怕是数也数不清的吧。

罗谷雨想。

其实雷元江说的话,并没有错。这个世上,多得是人嫉妒别人的优秀,看不过别人过的安乐。因为自己没有,便视别人拥有为最大的不公,或者因为自己有,则挖空心思让别人没有。

更何况,唐申本身就是一个,十分让人心生妒忌的人。

上天给了这人一副好皮囊,把武功和才智囫囵塞进去,还不吝拨来偏心的长辈。此人拥有过的一切,是许许多多的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这样的人,为何要出言帮自己?

雷元江显然积威极深,自其出现以来,无人敢再辩解。其人又是那样说一不二,甚至连其亲生孩子求情,都无动于衷。为何唐申竟敢违背雷元江的意思……难道唐申就不害怕雷元江一怒之下,责罚责备他?他就不害怕雷元江非但不理会他的请求,甚至不再如从前在乎关心他?

难道唐申就不害怕,一旦行差踏错,嫉妒他的人、欢喜他的人、他所拥有的一切,通通会失去吗?

罗谷雨疑惑的目光太过灼人,唐申没能等到回答,便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侧。药碗落于榻上小几,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他的手指在碗沿摩挲着,说:“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

罗谷雨沉默一瞬,摇头:“哩卜知道。”

这里的人,知道他从苗疆五仙教来,知道他是蛊师,知道他叫罗谷雨,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谁。恐怕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罗谷雨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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