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妆·下(1/2)
天色渐暗,烛火纸钱燃烧的火焰越发明亮。
青烟袅袅,盘旋着升上天空。
唐申寻到雷玊玫,隐去涉及自身之事,低声将事因简言叙述,随后附上自己的处理:“……我已让近卫去保护小泷,搜寻刺客。”
“江湖上的事,我并不懂。听越儿所言,那刺客颇为厉害。”雷玊玫皱着眉,看向四下走动面容轻松不知危机潜伏的诸位族人,道,“但泷儿终究是要出席晚宴现身人前,否则说不过去。我一则忧心刺客是否会大闹晚宴,对家主以及泷儿安危有碍;二则忧心府中侍卫抵挡不住,引得恐慌,随意伤人,伤了我雷家声名。”
“姑奶毋须担忧,据我所观,刺客内力虽有异,招式平平而经验不足,若不能一击制敌,落入缠斗之中他必会处于下风。否则他潜伏在义父身侧多时,早已得手逃跑。如他所言无误,他只有五次出手的机会,我们不妨将晚宴提前,尽快使族人入席,守住出入口不令刺客闯入。府中近卫都是好手,人多而势众,将他牵制在门外不打扰晚宴,并非难事。”
雷玊玫仍有顾虑:“若能动用火器,兴许会简单得多。只是火器大多动静颇响,伴有火光,会令族人起疑……”
火器之所以颇受欢迎,因为它若运用得当,往往能够以弱制强。唐申惯于以唐门身份自居,一时倒是没有思考到此关节,略一沉吟,回道:“库中存有烟花爆仗,不若将它们取出,借口驱邪迎新,如此可掩盖动静。”
“这倒不失为一法。”
雷玊玫答罢,眉目依然不曾舒展。
作为雷家人嫡系,她曾面临过诸多危机,但因她身为女子又不识武艺,且有权有势之故,并未遭过多少为难。听闻有刺客不单突破防备,潜伏在侧许久,她骤然有种不踏实之感,仿佛多年前的变故又要重演,暗藏在心中从未被淡忘的恐惧攥住她心口,令她十分焦虑。
雷玊玫未有防备,唐申稍稍抬眸便探出这位雷家姑奶内心不安,当下郑重道:“越儿会在义父与姑奶身侧,护二位周全。”
听罢此言,雷玊玫神思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昔年与诸位小姐妹隔着幔帐相看君郎的春樱宴上。年纪尚不及她的少年雷元琛翘脚坐在她身侧,习武稳健的手往攒盒里抓出大把瓜子,漫不经心地嗑着,懒懒说道:“昨日同兄长小弟商议,小姑姑今日看中了哪个只管抓来戏弄,勿忧谁人发恼,我在此,保准护小姑姑周全。”
雷玊玫眼圈微微发红,端庄肃穆的眉眼柔软下来,轻轻拍了拍唐申的手:“有越儿在,姑奶与你三伯便放心了。”
虽然已知雷玊玫知道了“雷越”真正身份,她却甚少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你三伯”这几个字,三人心照不宣在外只称是义父子。气氛忽然感伤,唐申并不冒然发问,道:“此事亦得支会义父,义父与诸位族老应也快出来了罢。”
提及族老,雷玊玫一侧嘴角勾了勾,露出轻蔑。她是雷易澧亲生女儿,自然继承了雷易澧的脾性,对尾大不掉的族老不甚客气,言语里勉强做做样子:“磨了一日光晨,想来是该松口了,越儿不必去管他们。姑母对江湖上的事不甚清楚,你三伯亦说了今日席面上的事情皆交由你做主,你若有想法,直接去做便成。”
唐申垂眼温顺道:“小泷想必片刻便会过来,近卫们那处我亦吩咐过了,若有事,定会传信于我。越儿并无想法,只愿守住姑奶义父与小泷,从根源上断绝刺客的手的可能,不枉我一身所学。”
雷玊玫心中低叹。
无外乎雷元江对这位侄子疼爱有加,除却那些不能言明的秘密,亦有眼前这孩子仿佛集合了所有父母期盼自己孩子将来成为的模样的缘故。雷玊玫如今已能毫无障碍亲昵地称其越儿,虽晓得有字却不乐意用,每每呼唤,便忆起从前那个张扬的少年以及做下承诺的小小孩童……或许,雷元江也是如此想的。
眼下唐申始终口称义父,克己谨慎,无形中更令人心疼。可惜雷玊玫清楚,他们不能将越儿身份公布,他们的顾虑太多太多。
心中有愧,嘴里的话自然就纵容,雷玊玫难得露出两分纵容:“好好,让底下人去忙吧,姑奶还未见识过越儿功夫,便把这一身老骨头托付给越儿了。”
“姑奶何出此言,您还年轻着。”
唐申接触的女子多是江湖中人,性情刚强,鲜少见闺阁女子,由是花费了些许功夫,才隐隐摸清雷玊玫性子。相比在雷元江面前的隐忍,这位女长辈更吃软话与直率之言,他虽做不出“撒娇”之举,以晚辈身份软言一二还是能够,如此可保雷玊玫不会与他生隙。
当然他之所言也有一二分真心,只不过这真心,真在他确实不想亲身下场抓捕洛戈……或者说迟行戈。如果迟行戈身死,罗谷雨就会少一个留在中原的牵绊,这并非是他想要看的。但众目睽睽,他不可能放迟行戈离去,只能消极以对,守好雷元江几人不让洛戈得手,至于其他的,姑且随机应变。
一甲子内力或者内力翻倍,听起来吓人,空有内力却无使用方法,同小儿持金又有何区别?早前在屋中,唐申便已将洛戈的招式看入眼中,他两世为人,曾与修习各种精妙手法身法的同门切磋,也曾面临过下九流无所不用其极的生死相搏,洛戈的招式着实无法入眼。仔细想来,如此也可以从侧面推敲得出,迟行戈背后的人手中并无足够的资源,否则这凭空使十来岁少年获得甲子功力的异法,加以能使内力凭空翻倍的秘药,何愁塑造出绝世高手?若能塑造出绝世高手,为何将此等法子放在一个资质不高的少年身上?
问题答案唐申暂不得知,现下唯望迟行戈能够争气些。
雷玊玫派身侧侍女提前晚宴安排,少时,府中婢女鱼贯而出,带领完成了祭祀的雷氏族人前往晚宴处。
来者甚多,晚宴安排在数处。雷家从前主族皆居住在此,办过不少宴席,尽管近年是非纷纷,宴席所用的五栋水榭楼台仍保存完好,待今朝启用。五栋楼台分别为新月楼,朔月楼,弦月楼,残月楼以及满月楼,合称五月楼。五者皆在江畔,凭依可观江,隔江亦可见庐陵夜景。
客人为婢女指引,与身侧人相谈言笑,逐步踏入楼中,不曾察觉四周赭衣的武者,悄无声息中数量多起来。
雷元青一家别过路上交识的同郡同族商人,踏入满月楼。
楼有数层,地大敞亮,每层摆了十数桌子,皆有绣纱地屏隔开,近可见人影,远则隐隐绰绰。旁家的家宴,都是恨不得挤在一处才好,雷家却不同,道上幔帐也好,席上地屏也罢,自成雍容,不过分疏远,亦留予客人自个的空间。
一侧席上设了丝竹,弹些清雅的曲儿,技艺谈不上顶尖,倒也精妙。奏者皆是雷府的丫头,一水儿相同的着装,眉清目秀,认认真真弹着,不似外头的伶儿眼睛乱看,妄图攀上富贵。席间支了不少博山炉,为不扰食欲,燃着气味清淡的香,烟气亦浅,若不细闻,只觉气爽,不知有熏。
雷元青与徐氏又觉束手束脚起来,雷季朔则不然,四下乱看,险些与旁侧腰挂玉笛、身着窄袖袍的少年撞在一处。
少年“唉呀”一声,转过身来,长发束起,一身衣袍乃是藕色,竟原来是个女子。她将眉画的稍粗,显出二分英气,大方打量雷季朔,奇道:“你是哪家的,怎未曾见过,莫不是走错楼了?”
与她同行的也是同辈男女,五六个,其中年纪最长,约有二十三、四的青年说道:“琅堂妹,莫如此,每家皆是由婢女领入来的,怎有走错一说?”
这青年着的水蓝武服,并无赘物,锦缎色泽于烛火中流转,仿佛生波。相较之下,雷季朔身上新做的锦衣黯然失色,他愣了愣,又听青年说:“不过,阿弟是哪家的人,我确是未见过,可一齐来耍?”
旁侧紫衫长裙的少女则笑:“好容易爹娘叫三伯唤了去,不知商量些什么半日不见,这晚宴想必是要回来的。苍堂兄莫磨叽了,你方才说道你与好友创的那什么苍松剑法,快使来叫我们瞧瞧?”
青年满脸无奈,回道:“入来又未携剑,如何使给你们瞧?”
琅堂妹抚手:“这怎是难事?我瞧外头丹桂开的好,这便叫人去给苍堂兄折来一支,兄可以桂枝为剑,岂不更添风采?”
耳闻几人嬉闹,雷季朔此刻才后知后觉明了为何他爹娘近日总是沉默,心中因为热闹景象而生的兴奋,冷却下来。他家世不差,往日在梅县之中,多半是他人仰望的对象,现下与眼前几位同龄人面对面比对,不说衣着打扮,连谈吐都隐隐低人一等。
那琅堂妹说罢,径直对引领雷季朔一家的婢女招手,令道:“哎,你,速去外头折枝桂花来。”
雷季朔愣了愣,随后恼怒,方要开口,身侧雷元青便拉了他一把。二人动作并不隐蔽,与琅堂妹一齐的几个瞧了,都笑,眉眼里升起些轻忽来。雷季朔自然是看到这些轻视,愤愤将父亲的手甩开,又被徐氏拽住,只得梗着脖子站住,盯着几人,眼中满是不服。
琅堂妹眼睛一转,又刻意刁难,以为玩笑:“满月楼可是主族方得入来,坐席十年没有变的,这位阿兄想必知道自家在何处,不恼我支使一小婢吧?”
雷季朔咬牙不答,扭过头去,雷元青见状赔笑,而立之人腰背微弓:“不恼的不恼的。”
然而婢女并未动步,而是对正朝他们走来的几人行礼,称:“小公子,莫公子。”
雷季朔不知婢女口中所称是何人,引目去瞧,对面来了两个小少年,边走边说话。
其中通身红衣的少年郎脸带埋怨:“……我呆在屋里不挺好,把出入口一堵便可,偏还要过来吃饭……吃啥呀,家里厨子哪个做的饭我没吃过,而且江边冻死了,哪里来的胃口?”
说着打了个喷嚏,红衣少年郎拉住玄衣红袍少年郎的衣袖,哆嗦一下:“快,把你外衣给我,冻死了冻死了。”
“叫你多穿一件再出来,死活不肯,现在又管我要衣服,真是……”嘴里颇为嫌弃,玄衣少年郎还是把深红的外衣解下来,让红衣少年拽走,“你现在活像个红彤彤的爆仗。”
玄衣少年的外衣乃是窄袖,红衣少年所着却是广袖,不管不顾把外衣套上,广袖挤进窄袖里鼓囊囊一团,颇是滑稽。然而红衣少年毫不在意,舒了一口气,没个正形:“还是你衣服暖和……爆仗怎么了,好过你一整个煤球似的黑黢黢。”
两人斗着嘴,直到前路被人阻断,才正过视线,发现近十个人挤作一团。
红衣少年抱着手,问:“在说什么呢?”
紫衫少女回应的最快,作了个礼,笑意盈盈:“泷弟,好多年不见,咱们来了好些天,怎都不见你呀?”
苍堂兄与琅堂妹亦是,围上去几近争抢着,七嘴八舌:“族宴好多年没有大办,难得聚在一起,今夜不若好好来耍一番?”
“泷弟,我是你苍堂哥,早几年前同你一起在江上泛过舟,你可还记得?”
“那都是许多年前了,泷弟恐怕不记得,但也无妨。”
自那日与雷季沅争吵,雷季泷就不太想见到这些聒噪的堂兄弟妹,更别提,方才他才听闻了洛戈居然是刺客一事,如此遭背叛,心情好不起来。他并不真是个木头脑袋,如果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堂兄弟都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这些更远的亲戚,其目的也不能单纯到哪里去。
他是愿意相信人心本善的,只是眼下,还请容他歇息歇息。
并非雷季泷敷衍,他着实记不得这些人的名字,更不觉得他们面容有半点熟悉,淡淡回复着:“噢,许久不见。我还有事,先上楼了。”
说着扒开围上来的人,拽着莫秋雨要往楼上去。
雷季朔同爹娘站在一侧,无比清楚地看到玄衣少年莫秋雨在路过他们之时,往后瞥了那群青年少女一眼,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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