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外门·皎皎(1/2)
“是偃甲人。”不爱故弄玄虚,也不是陀螺打一回才转一回,唐末影尽心解释道,“外型似人俑,但四肢能够自由转动,以机关于内部操纵,除却无法言语,酷似活人。野兽形态或也可行,只我在机关城所获残卷仅限于人形偃甲,若成果可观,再考虑其他。”
唐末影将唐申手里图纸翻几下,抽出其中一张,指住:“寒铁坚固但锻性强差人意,若要以寒铁作皮,虽可令偃甲无坚不摧,细节之处仍无法尽善尽美。且寒铁沉重,经过我粗略的计算,若想制作一个寻常体型的偃甲人,其内部机关驱动之力相当五牛之力……目前我还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我想到制造悬丝武器常用的阳英地魄,其延展性最佳,我理想之中所有细节都能完成。美中不足的是,阳英地魄并不耐热,偃甲人一旦长时间持续活动,外壳势必变形,内部机件很可能因此损坏。”
“退而求其次,我又想到通常用来制作盔甲的耀月岩。耀月岩韧性最良,如此制作出来的偃甲人哪怕未能及无坚不摧,其抗打击能力优良,足以保护争斗之中内部机关不被损坏。而且耀月岩重量轻,驱动之力大大降低至二牛之力……唯一的问题是,耀月岩矿脉大多被朝廷掌控,门中收藏甚少。”
“如果实在无法找到适用的矿石,坚木、铁木一类也在我考虑之中,若对上霹雳堂,恐怕没有优势。”
三言两语介绍罢材料,唐末影继续翻动图纸:“机关城内的物件我们已搬空,没有发现与偃甲一类相关的实物,不知是被销毁,是被当初墨家人离开时带走,还是此物本身就是一个未来得及实现的设想。我个人倾向第一种,因为尽管残卷有部分关键处缺失,未缺失之处颇为详尽。想要补全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但正因为有所缺失,我反而产生了许多构思,设想了不少偃甲可能的取舍方向。”
“一是彻底舍弃速度,制成专用于近战以及防御的盾甲,补全我唐门武学在力量以及防御上的短板。二是舍弃近战能力,装载弩箭等物制成集合,如此相当于多了一种全面性的暗器。第三种则是舍弃防御以及装载,专注于战斗,利用其偃甲不会伤痛的特性,制造出一种完全的杀戮机关。”
对于锻造、机关术、偃术一类,唐申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这不妨碍他听明白唐末影的话:“依你所言,所谓偃甲人,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傀儡。”
“对。”唐末影点点头,放下图纸,十指于错综复杂的线条与图形上划过,抬起来比划,“相当于无需提线操纵的傀儡,机关开启以后,它自会行走。”
思索片刻,唐申问:“若你能够制造自行行走之物,何以不思制造一物支撑双足行走?”
唐末影一怔,露出思索神色,片刻,他道:“我却是不曾想过……”
“你如今可以想想。”
唐末影摇头:“……只要双手还能用,并不妨碍,不欲消耗精力在此等无用之事上。”
捕捉到唐末影话末飞快瞥来又移开的目光,唐申若有所思。
适才仅凭旁听唐末影与其弟对话,唐申便已察觉唐末影有所隐瞒。唐末影应当没有撒谎,他拒绝师弟妹前来探视,说厌烦师弟妹同情的眼神以及强压他低头的态度时,神情并不似作假。可要真是如此简单,唐末影没有理由不向唐末汤解释,反而一再回避问题,还说不欲浪费时间在双腿上。唐末影是纯正的唐家人,不似自己有所忌惮,若他真不愿如此,只消说出心中所想,不论唐末徽如何动作都抹不去他才是受害者。且以他身后唐素枢唐邵英二人的分量,唐宛凝也要礼让三分,更别提唐邵策。
唐末影是否另有目的?目的是什么?
“你故意不言语让大家误会,是想要制造萎靡颓废的假象,暗中研制偃甲人……”事实一件件摆出,走向便也清晰,唐申心中有猜测,试探道,“可是想要待他们都偏向唐末徽之时,再拿出成果,令他们心中愧疚加倍?”
双眼有一瞬间睁大,片刻又恢复往常低垂慵懒模样,唐末影抬手摸了摸鼻尖,仍掩不住无奈的笑:“真是为惊鸿堂其他同门感到真是不公平,先生教的东西明明大同小异,凭何你总是比其他人优秀?”
无视这刻意的调侃,唐申问:“为何要这样做?”
“你再猜猜?”
“我知栖羽堂内部有定,但凡弟子改进暗器机关,皆能获得奖励,若你真能从残卷中推衍制作出偃甲……”唐申顿了一下,自唐末影陡然松下的眉眼中读出了此番猜测的正误,再道,“长辈绝不吝啬奖赏,便是你开口挤走唐末徽夺下大弟子之位,亦无不可……这是你想要的?”
“哈哈,唐末徽最为自傲的便是她大师姐身份,我确实是很想看她震惊的模样,以报我近几个月经受的疼痛煎熬。末申,你知晓的,我最怕痛、亦怕见血,否则也不会与你们分离,到栖羽堂来。可鬼手大夫告诉我,从今往后我这两条腿不能动弹之余,每逢雨雪,甚至还会疼痛难耐,这都是拜她所赐!”
沉沉低笑着,唐末影右手握拳,重重在轮椅扶手上捶了一记,随后五指展开,死死扣住扶手处的木料。
唐末影在唐申的表现向来随和,偶尔被师弟妹惹恼,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鲜少露出此刻般阴沉的表情。唐申其实明白唐末汤的担心,一个人在遭受重创以后,若不与人交流,便会变得越发消极且极端。
似是在压制愤怒,唐末影深深吸罢一口气,缓缓呼出。他向后靠进椅背,沉默了约摸两息,却把头摇了摇:“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脸上有无奈,也有淡淡的烦倦:“你说我逃避也好,懦弱也罢,我心中始终挂念着从前的情谊。我这双手,没有办法同唐末徽一样,对家人下手……可我也没有办法原谅她的作为,她伤害的不仅仅是我,偏偏我和末嫣还有末汤,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歧途,越走越远不愿回头。门里也不是没有出过性子极端的人,如果是别人就罢了,她是唐门大师姐,唐门不应该有这样的大师姐。”
“我们需要一个人让她回头。”
“末嫣性子太正太直,末汤脾气的犹如泥捏的,而我不喜欢纷争,更不擅长此道……那个能让她回头的人,必须具备碾压她引以为傲的一切的能力,由此让她认清自己,涅磐重生,亦或者——就此摔的筋骨俱断、粉身碎骨!”
唐末影抬头看向唐申,抓住轮椅扶臂的手抬起,探向唐申垂在身侧的手,陡然用力拉向自己:“我们四人是一体的,自幼便约定好了……末申,我真的不明白那日/你为什么要与堡主置气不愿意留下来。你可晓得,受伤这些日子,我想的最多的,并不是我未来还有没有机会站起来,更不是如何去报复唐末徽,而是你。”
唐申后腰靠着长桌边沿,面向唐末影,因眼前唐末影全然无害而一时松懈,他被拽得重心偏移,险些扑在人身上。幸而他反应迅速,伸手抵住轮椅靠背,在轮椅受撞击几欲后退时,又眼疾手快牢牢将之拉住,才没有摔倒。
唐末影的话语中,种种关心堆积得过于沉重,令唐申生出两分不适。他低头对上唐末影双眼,在盈盈月色中,看到了自己在唐末影眼中的倒影,怔了怔:“……我?”
“只有你。”唐末影紧紧握住掌中的手,轻缓而认真地道,“我知道你聪明,我深信你足够优秀去应对可能的危险,正如你在机关城时的表现。可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够被预料,我也尝试说服自己不去担心,只是我一想到或许哪刻你会同我一般,猝不及防就被以为可以信赖之人狠推一把,我就忍不住去恨这个甚至可能不存在的人。”
执笔时间远胜于执兵刃,唐末影的力道并不大,此时此刻,唐申有千百种方法能够挣开。然而他并不认挣开是一个好主意,哪怕他觉得这个姿势以及唐末影的语气,给他的感觉有些古怪。他想了想,说:“末影,我们是杀手,无论我在内门还是外门,面对不可预料的危险总是无法避免之事。我虽与唐末徽有怨,而唐末徽的做法确实不妥,这并不代表所有其他同门都不值得信任,都有背叛的可能。”
唐末影眼神不起波澜,显然心中想法没有动摇:“这不一样,外面危机四伏,人心难测,尤其是外门弟子如何,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们不过凡胎肉眼,受过的训练再多,看到的永远只是皮,而非骨血,难道你每一回都有绝对把握自己看到的分辨的,都是正确的?”
唐申自然不会说他有绝对把握看透每一个人,纵使这是第二世,他仍旧没有这种自信。唐末影的话,在许多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人心有时候复杂、有时候简单、有时候出人意料,他只能抓住一个人稳定的、能够通过行为分析出来的性情,却无法一眼看穿一人的生平。
只不过唐末影的话,也有错误的地方。
他见过穷凶极恶的佛门弟子,于陕北一带屠尽三十三户人家,鸡犬不留,死在他匕首下时,仍大笑着要渡世人成真佛。
他见过众**赞的豪侠,人前风光霁月,人后只看银钱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偏偏因为一次恻隐心动被他寻到破绽,一匕断喉。
他见过一笔千金风头无两的画匠,沽名钓誉半生,几乎无人知道其名下惊世之作全数出于其妻之手,也是灵堂之上痛哭昏厥的妻子,当夜亲手向他奉上买命银钱。
他见过有人一剑劈开天门,剑风惊十里林鸟,转手弑父杀兄,却掷开长剑与他自夤夜聊到天明,神色淡然饮尽他备的毒酒。
外门六年,尔虞我诈生死无常这些唐末影看来无法承担的事情,都是他一步一步趟过的尸山血海,是他曾经每日的寻常。
唐申看到唐末影眼中那个倒影似乎露出了一丝淡如青烟的笑意,随后迅速消散:“末影,你不能因咽废食。”
“或许吧……大家都觉得堡主是一时气急才让你去外门历练,只要你低头或者她消气,即刻就能回来。他们不当一回事,我却不想去赌另一个可能。说起来,我或许还要感谢堡主的态度以及唐末徽的作为,如果不是她们,我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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