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外门·有情(1/2)
顺着新典城大致方向走,踏上官道,将及十里亭,远远眺望,唐申看出些不妥。
十里亭常设茶棚,时天空明澄,煌煌灼日下,路畔竟大剌剌停着一架囚车。
距离囚车十步,三张桌子,坐了十数个并非官府中人打扮、身着黑红二色衣,有超过八成可能是赤血门弟子的人。他们手里搂一把瓜子,闲侃的同时嘴里吸溜瓜子肉,呸地一下将皮吐在桌面上,任其堆成小山。
茶棚虽喧嚣,运功于耳,尚能辨清言语。
靠近囚车那桌,听其呼吸,应属这十数人中身手较佳者。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四周,压低声音谈论着:“……我说,我等在此处,茶喝了两个时辰,瓜子也磕了一个多时辰有余,究竟还要呆多久?你们觉得那人真的会路过此地,看到他那被抓的同伴?”
一人回答:“除非他完全不在意他同伴死活,隐匿踪迹,孤身离去。否则,他只消打听,这新典城是方圆内北上补给的必经之道,必能见到我等。”
一人放下茶碗,皱眉说:“便是他来,见我等人多势众,必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我等若想一拥而上将他直接擒住,十分艰难。再说,他昨日逃走的那般痛快,诸位莫非觉得,他真的将同伴安危放在心上?”
一人再答:“所以左使右使分别领人搜索北河岸,他的马匹昨夜溺亡,单凭两条腿,不眠不休亦走不远。为成此事,我们派出数百人,若如此还抓不住他,这生意也不必再做了。再者,他疲于奔命,咱们的胜算又多一重。”
几人沉默片刻,随后说起行人女子的容貌,谈风餐露宿的种种麻烦。过了小半刻钟,又绕回原本话题。
“昨天夜里,我记得还有两人从船上逃了下来,他们二人武艺不凡,要是与那人是同伴,我们岂不……麻烦?”
“嘿,你能想到的事情,左右使想不到?我看你就不要皇帝不急太监急,安心做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便可。”
“几大壶茶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有用没有用的少说两句,莫叫有心人听去。”一人摇头,端起桌案上的茶碗,站起身走到囚车前,探看其中囚徒,说着,“喂,死了没有?你也跟咱们在这呆了大半天,口渴不,喝点水吧。”
囚车上的人,头发披散遮住半张面庞,海错般皱巴巴的衣衫贴在身上,模样狼狈。
囚徒抬起头,露出一张唐申二人数个时辰前才见过的脸庞,分明是代樘海,却唇色惨白眼下青黑,不复之前清秀模样。他耳闻旁人话语,许是性情所致、又许是身为医者的习惯,哪怕身处窘境,仍下意识露出一点笑容。
哪知。
囚车外的男人手一转,粗陶的碗倒翻,凉透的茶全数泼出,隔着栏杆泼在他身上、脸上。
场中为之一静,赤血门众随后发出阵阵大笑。
“喝水?你也就只能想想!昨夜还没喝够?”指着代樘海,男人脸上带着不耐,走近囚车,冷冷道,“你最好期待你那个同伴过来救你,否则……听说你是个大夫,不知道如果我们将你削成人彘,你能否医得好自己?”
代樘海已非毛头小子,不会被三言两语激怒,他呆了片刻,任脸上水滴接连淌下,面露怅然,不发一言。
该赤血门门人未见猜想之中惊恐面容,不满他态度,辱骂道:“敢与我等作对,乖乖束手被擒不好,偏要闹得鸡犬不宁,什么东西!”
此人身后同门说着:“罢了罢了,看时辰差不多,咱们走吧,拉他到城里溜一圈,好叫更多人看见。”
这等语气,如溜猫溜狗,不知何为得饶人处且饶人。阶下之囚无力反抗,只能苦笑,眼睁睁看赤血门门人挨个起身,丢下些许铜子在桌上付了茶钱,前后呼喝着、驱赶拉囚车的马。
车轮滚滚。
相隔数丈,借树木遮掩,唐申尚在观望,身后人似已转醒,微微倾身自他肩侧向外看。
这人晚上视力不佳,白日里却明察秋毫一目千里,精准地瞧清囚车中人,说:“不是让他先走,啷个被抓了?”
唐申听得出来,罗谷雨语气中的不满,此刻几近盈溢。有过前世相处的经历,唐申一向清楚,罗谷雨虽然在无碍于自身的情况下、遇事能帮则帮,让人感觉其为人似乎颇为热忱,实则不然。本质上,这人的举动与善意无关,觉得想做便去做,不高兴做便不做,仅此而已。人往往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若帮助过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去关注此人,并且再次伸出援手。罗谷雨则不然,他不会为“善意”所累,因此面对不识趣拖后腿的人,鲜少纵容。
显然,代樘海同族的身份,不足以令罗谷雨对之无限包容。
应当也不至于眼睁睁看其去死。
眼下为维系交情,唐申不欲拿罗谷雨的主意,以免显得僭越,问:“可要去救他?”
身后人沉默,目送赤血门众拉着囚车走远,仔细数数,拢共十八人,思忖后回复:“人多,不是时候。”
唐申听罢,略觉意外。
事实上,他们二人之中不论哪个,以一当十对付这些人全非难题。哪怕此时此地立即飞身出去,打倒诸人无非三拳两脚,就是当着赤血门众的面劫了囚车,又有什么使不得?可是路上除了赤血门众,仍有不少赶路的寻常百姓,当街杀伐会波及无辜,惹得官府来寻。在蜀中境内时,尚能以一帕带有唐门标志的手巾让官家知难而退,在赣章地界,印有雷家印章的路引亦能令持有者畅通无阻,但眼下越往北、官家势力越强,若能免去麻烦,最好莫轻举妄动。
这些事情,无论从门派弟子、还是杀手掩藏踪迹的本能角度,唐申会习惯性地顾及。但罗谷雨行事素来毫无顾忌,一怒之下血溅五步实属寻常,眼下如此收敛,莫非……是因为这两日听多了他说罢的种种中原规矩?
不过也好,他本已打好劝解的腹稿,想来无须用上。
“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大摇大摆,图谋甚么。”仿佛读到唐申心中所思,罗谷雨如此解释。
这提醒了唐申,己方与对方相隔甚远,罗谷雨没有内力,不似他能听到赤血门众对话,于是道:“我听他们言语,此举是为引出唐出云,将其擒住。”
原对唐出云就无甚好感,耳闻同族劫难都是因那薄情郎而起,罗谷雨心中对此人感官不免又降低些。只他犹记得这两人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于这二人情感之事不好干涉,所能做的无非是语气带上些不满与质问:“唐出云做了甚,遍地的人都要抓他?他人叻?”
二人对路途不甚熟悉,修整了一夜,行程亦慢,作为提出在新典城相汇的人,唐出云该早于他们抵达。当时也没有约定一处碰头,罗谷雨审视四周,未见唐出云身影,又说:“他没来?还是在城里?”
唐申却说:“他已来了。”
一眼望去,茶棚里除了离开的赤血门众,尚有几桌寻常客人。这些客人无一不身配兵器,看着便属于江湖人。寻常百姓远远见到茶棚里有赤血门多人盘踞,出于避害的畏惧心理,哪怕脚累口渴,也会选择忍耐,快快越过这十里路进城再歇息。
这些江湖人里,似乎并没有哪个如唐出云般一身黑衣、腰佩长刀,也没有哪个如唐出云般眉目俊逸冰冷。赤血门人不是瞎子,想来他们同样观察排除过,并且没有发现端倪。
可是他们一定没有太过留神茶棚一旁,在路边用担子挑着两筐柿子贩卖的那个蓝衣人。或许他们早就观察过,认为这蓝衣柿贩非但气息虚浮,还满脸麻子、头戴灰幞、大秋天还卷起裤腿有碍观瞻,定非他们所寻之人。何况囚车里的代樘海,也没有对此人有过任何反应,哪怕多看一眼?
“可见到那个贩柿子的人?”
罗谷雨听懂了唐申言下之意,仔细对贩柿者看半晌,勉强从对方蜡黄的脸上看出之前青年侠客的眉目,吃惊道:“他是唐出云?”
唐申点头。
这伪装可谓班门弄斧,于唐申眼中破绽百出。旁的不提,自唐申在旁观察以来这段时间,蓝衣柿贩二句吆喝也懒得,半颗柿子没能卖出去,自个反倒吃了一颗,还故意吃的毫无吃相,谁家做生意这样漫不经心的?
正要说明自己是如何看出来的,他听罗谷雨叹了一句:“他哪里来的柿子?”
只顾探听赤血门众的对话,思索事情走向,探看四下是否有能搞造成威胁的埋伏,看破唐出云伪装,唐申哪里有空闲留神什么柿子?罗谷雨如此一说,他才发现唐出云面前箩筐里的柿子个个饱满橘红,日光下几乎要透出光来,煞是喜人。
昨夜遭偷袭后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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