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烩新梨·朱仙(1/2)
十月十九,午时稍过,唐申一行终于抵达朱仙驿。
连行数日不止,人疲马惫,三人在城镇边沿寻一不甚起眼的客栈作为落脚处,安置行囊,稍作歇息。
虽说驻于城中繁华地段,利于打听当地时闻风向、了解城中各家行止规律,蹲守窗后暗中观察更是省力省时。同样的,城中是非多,外地人出没尤其引人注目,但凡有意外发生,首当其冲遭到怀疑,哪怕并非自身所为,仍然耽误时间。
边沿处客栈价格便宜,鱼龙混杂不容易被摸清,故此略显陈旧的环境也不足为虑了。
未时过半,唐申轻敲数下罗谷雨房门,等待片刻,门缝微开,露出一只白蟒脑袋,却是它偷偷爬到门上,将闩打开。白蟒探头探脑,左瞅瞅、右瞅瞅,再对唐申贼眉鼠眼颔首,仿佛“摸池塘”的贼头呼唤手下,称趁四下无人赶紧进来。
唐申未有多想,推门而入,反手阖上。
因着是老客栈,一房是简单的一间,仅有两丈见方。最里是床榻,靠墙摆着长桌同两张凳子,对侧是一扇不大的推窗。沐桶这类占地颇大之物是无有了,角落里放着浅口的木脸盆,不用时能够轻易塞到榻下。脸盆里头还盛着水,洗好尚湿润的几件衣服、咸菜一般随意撂在“日”字型的折叠衣桁上。
床榻上,罗谷雨背对门口,瘫作一滩。木枕被推到角落,他枕住手臂,过肩的头发凌乱散于席上,仅以被子一角盖住腰。这几日每天清早出发,一路疾行,入夜才休憩,必是让不习惯策马赶路的苗疆人累坏了。他连唐申开门的声音亦未听闻,显然是熟睡了,毕竟门扉拴好,又有白蟒守卫,无甚需要忌惮的。
默默看了眼“通敌”的白蟒,唐申挽起袖子,将堆在衣桁上的湿衣拿起,衣桁搬到窗口展开,再将湿衣抖开,一一铺平晾晒。他用木撑子撑开推窗,窗外正对客栈院墙,墙上攀满绿萝,回身又调整一下衣桁位置,好叫日光与秋风都落到衣料上。
适时罗谷雨翻了个身,嘟囔一句“午饭不吃”,一手臂将木枕扫到地上。
摇摇头,轻手轻脚将东西拾起放到桌面,做完这一切,唐申悄然退出房,不忘以指点一点白蟒脑袋,轻声吩咐:“把门闩落回去,莫要随便与人开门,可知晓。”
至客堂,唐出云已在角落方桌处等候。
二人对面而坐,桌中摆有茶具,谁也没有去动。
比之当日在唐家集,唐出云的态度显然平和些许:“我猜你来头必定不小。”
“你看起来对此颇为介怀。”对此试探,唐申并不意外,唐出云违背外门规矩已是实锤,若他告密,依外门规矩,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况且,透过代樘海言语可知,唐出云的目标是外门执事,此等污点万万不得沾身。
唐出云表情未改,神色变换却逃不开唐申双眼,沉默少息,说:“你可知,出发当夜,大执事寻我谈话,命我留神你之举动。你的事情,我可缄口不提,意下如何?”
先派唐末嫣跟踪,又让外门弟子留意自己,唐宛凝的打算,唐申一清二楚。他原本打算是妆个余怨未消模样,完成任务的同时,借唐出云的口迷惑唐宛凝,奈何路途巧遇罗谷雨。罗谷雨的存在,他绝不愿透露,任何与罗谷雨相处的时间,他更不舍得拒绝。
所以,在襄城与罗谷雨相遇那晚,唐申便起了杀心。
要是赤血门将唐出云抓走,雷元江那处接到自己消息后、派人前往赤血门驻地将其连根拔起,外门耳目与尾行麻烦并灭,一举两得,他双手干干净净无人能拿他的错处。可惜赤血门这把刀太钝,实力不足以碾压唐出云,碍于代樘海所在,他也无法袖手旁观,消极怠工已为极限。
灭口不通,谋求合作也是出路,只买卖尚要讨价还价,况且事关彼此秘密?唐申道:“曾有人与我言,你性狡诈不可信,以什么来保证。”
“……口头承诺不稳,白纸黑字太轻,你想要我如何保证?”听到“狡诈”二字,唐出云放在桌面上的手一紧,“我不认识你,哪怕你要颠覆武林亦与我无关,这个说法,你满意与否?”
“哪怕执事与你说,报上巨细许你执事之位,也不动心?”
“想要成为执事,武艺声名缺一不可,告密便许高位这种假话,你莫非以为我会信?”
“好。”
以为还要经过一番争辩对方才会应承,骤然听闻好字,唐出云一愣。莫看他言辞有据,对于说服唐申,着实无甚把握。他不是个瞎子,从大执事对待唐申的态度揣摩得出此人必有特殊之处,唐申能够一言中断执事对他的刑罚,自然能够一言令他永堕无间。偏偏他手里既无对方把柄,也无能够吸引对方的利益,能做的无非是推敲执事话语,勉强提炼出一个可交易的条件。
莫非……眼前这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店小二走过来,笑问二位客官可要喝点茶水来点小食,两人摇头谢绝。
待人走远,唐申再道:“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此次任务,我来绘图,你负责记录巡防以及整理各家消息。”
“你……知道任务该如何完成?”
“这不必你劳心。”
“行。”
在唐出云的印象之中,唐申不像是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其中必有隐情。但唐出云很清楚,人力有穷,他连他自己的事情都未能处理清楚,别人的秘密他如何有余力探听,探听明白,又有何益处。
两人相对无言,闲坐片刻,唐申率先离去。
昔年因为觉得报偿少又繁琐,勘测任务他多懒加目光。然,作为外放弟子在外门耗去了多年时光,对不同的外门任务流程,怎么说唐申知道的不少。况且先前提过,外门勘测任务大都为内门服务,内门执行任务前总要领一份地方明细,就算唐申真的不记得不熟悉,以他看过的这样多的明细来反推,要如何做,心中已有想法。
既然决定要绘图,首先为自己安排一个身份。
一城一地之详尽地图,通常只有官府中留有,除非是霹雳堂雷家那样的传承一地的豪门世家。普通百姓,即使身世清白世代居住在一地,对本地每一个小巷和门店了若指掌,也不许擅留记录,这是法纪。因此穿着仿佛武人却提着纸笔四处游荡,但凡是人都知道不妥,以为奸细。
能够携纸笔四处游走绘写而不被怀疑,唯有书生以及画师。
因此,唐申第一步要做的,是到柜台前询整理账簿的掌柜:“掌柜,敢问一声,城中可有哪家衣铺代为推荐。”
掌柜放下算盘,细想了想:“这城里衣料铺不少,公子若是寻成衣,咱城东这片有家阿娣衣铺,便宜实惠。若要论更好的,就是青云布坊,就在紫鸦河边。他们有绣娘百人,便是成衣不合心意要下订,二日都能为您置办妥当。”
谢过掌柜,唐申离开客栈,一路相询,来到紫鸦河。
朱仙驿属北方水乡,名为紫鸦的河由西北向东南,将这呈不规则圆形的城镇自右上角“割”下三分之一片。
紫鸦河上,座座月桥将朱仙驿东北与余下地域通联,片片扁舟于水上来去,一些载着某家闲来泛舟的闺秀,一些装着吟诗斗酒的书客,一些在向岸上人兜售晚秋的莲蓬以及水中捕到的河鲜。
顺着河走,桥上桥下络绎不绝,或挑着担子、或摆了地席,贩卖各种物件的摊贩随处可见,十分热闹。
不久,至青云布坊,偌大门面挂着牌匾,三间铺面合作一间。走入去,柜台以及架子上摆满布料,来去多是女子,叽叽喳喳,但亦有男,不至于突兀。店中学徒之一走来,笑问:“晨安,前儿来的新的料子都摆在台上,客官随意看看,或是有所需求?”
作戏自要演好每个细节,唐申放温了声音,道:“需几套成衣,不知贵店可有合适的?”
唐申身量虽高,好在北人普遍高大,习武之人更甚,店中学徒打量一回唐申上下,未联想其他,笑答:“有的有的,客官请随我来。”
原是外头放的都是布料,供来去客人挑拣,成衣处在最里头。
却说这些做生意的,多取目光如炬而巧舌如簧为进,为做成生意,少不得唠嗑。店中学徒一边领唐申往成衣处走,一边说着:“客官看起来面生,想来是外地来人吧?”
“确实如此,今日方至此地。来时为轻便,简单捡了耐脏的衣衫,一路过来遍地风尘,穿不得了,便想来挑几件新的。”
唐申说时,语气神态颇似不经意,店中学徒听的却有心。他想衣衫洗洗就好,哪里有脏了便穿不得的道理,此人肤色白皙当不是什么需要劳作的出身,言辞又阔气,指不得是个大客,忙恭维:“客官说的是,咱店里成衣上百,都是顶好的布料,您来瞧瞧,可有偏好?”
“偏好倒无有,只多惯穿道袍,还有……”顿了顿,故作挑剔,唐申道,“紫的红的不必引我去看,深色不可,花卉团纹亦不中,太过俗气。烦请取浅色的,山水纹方纹至佳。”
如此还叫无偏好?
那店中学徒腹诽,请唐申至一侧坐下,奉来茶盏,而后手脚勤快往安置成衣的物架去。留神到客人未提及价格,店中学徒眼睛一转,前后捧来十个装衣的匣子,其中三件乃是坊中绣娘得意之作,念为镇店之宝。
一一打开匣子,店中学徒清了清嗓子,正要好好自夸一番,就见唐申眼眸一扫,搁下茶盏,站起身。
学徒一怔:“客官可是不满意?”
莫非是遇到了打肿脸装胖子的?
学徒如此想,对面客人却以奇怪的眼神瞧他一眼,淡淡道:“未有不满意之处,我已看过,予送去城东客栈便可。”
说罢自襟中摸出一叠银票。
为这阔绰行为震惊,学徒半晌说不出话来,麻木地报了一个数,双手接过银票,呐呐问:“不知……不知是城东哪个客栈?”
“悦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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