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烩新梨·琴音(1/2)
窗外暮色沉沉,一更天的锣约摸已过大半个时辰。唐申最后览罢一遍做好的计划,牢牢记在脑中,然后将记录的纸张折叠,放在烛火上点燃。
橘红的火焰迅速吞噬白纸,灰烬尽数落在盛满水的铜盆之中,浑浊了清澈的水。
做完这一切,唐申起身,稍加整理形容,拴好窗户,吹灭蜡烛,抬步出门。
路过罗谷雨房前,习惯性地瞄去一眼,发现门敞开一条细缝。阴影后,两只黄豆大的小眼睛鬼鬼祟祟盯着他,似已埋伏许久。逮着他出现,一截肥胖的白色尾巴尖立即从缝隙里伸出来,上下动了动。
一瞬间,唐申觉得自己成了偶然路过鬼市的客人,神秘的商贩躲在门后招手,说客人慢行、门内有稀世珍宝,还请莫要声张,过来细细一观。
眼下已近亥时,多数人此刻应在被中酣眠,但是眼前屋内仍有火光。唐申在门前轻唤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在白蟒越发显得催促的摆尾中,他今日第二次不请自来,踏入罗谷雨屋中。
屋里弥漫着淡淡草木气味。
昏黄烛光中,罗谷雨趴在桌上,桌面正中央摆着银鼎,鼎盖里头烟气一缕接着一缕冒出。稍微靠近看,这人一只手臂垫着侧脸,一支手臂自然地垂在大腿上,似睡了过去。
“罗谷雨?”
怎这般地睡着了?
唤罢两声,唐申轻轻推了推罗谷雨肩膀,仍旧不见任何反应。
往四周看了圈,除摆在桌角的背箱掀开、露出乱糟糟堆满了的物事,陈设与今晨没有太大改变。以此可以推测,罗谷雨回客栈后并没有做除了炼蛊以外的事情。
驻足思索,踟蹰片刻,唐申又将人名字喊了二回,不得回答。犹豫再三,他终是轻挽双袖至臂中,折下腰来,一手揽着罗谷雨后背,一手环过罗谷雨双腿腿弯,将人从木椅中抱起。
窝在门侧的白蟒正懒洋洋往里爬,见此情景,顿时睁大了双眼。然后它肥尾巴迅速一甩,往没有关牢的门扉上一戳,叫两扇木头片儿丝严缝合,外人窥探不着。
桌子与床相隔六步,然这六步走的实在艰难,抱着人来到床边,唐申慢慢将人放下,同时呼出一口气。随后他眼眸一抬,竟见罗谷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定睛看着他,脸上喜怒不显。
心中咯噔一声,懊恼自己懈怠、行事未经深思熟虑,唐申欲要开口解释。然而罗谷雨抢在他开口以前,率先发问:“我啷个沉吗?”
“嗯?”唐申身子一僵,矢口否认,“没、没有。”
丝毫不留情面,罗谷雨直言拆穿:“哩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我……我尚有事情,先走了。”
被发现事实,近十年来都没有体会到这样的窘迫,唐申直起身,转身将走。一步尚未迈出,身后长发忽传来拖拽力,他只好停住,侧头看,罗谷雨一手揪住他发尾,平躺在榻上斜眼看他。
唐申只好道歉:“未经你同意,擅自做此举动,望你见谅,莫放在心上。”
闻言松却手,罗谷雨面露讶色,坐起身:“我没生气,哩道什么歉?我身上东西,最轻一个镯子有二两,问你沉不沉而已。”
若仔细去数,今日罗谷雨双足各有银镯二个,双腕共银镯四个,小臂偌大臂钏一只。
沉……当然是沉的,毕竟对方是同年龄段的男子,身量七尺过半,超过南人普遍高度,又颇为结实。唐申适才抱人时称量,加上种种累赘,猜测罗谷雨身重约摸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斤之间。可知,哪怕他比罗谷雨高出大半个头,身重向来维持在一百五十及以下,双方体型显然有所差距,况且他本身力气是短板……种种的种种,导致他适才差点直不起腰。
但是“确实挺沉”这样的话,唐申怎可能明言?为此他不得不祭出顾而言他法:“我唤过你数次,只见你疲惫难掩,故而才未将你摇醒,你可确认没有生病?需不需要寻大夫……我忘了,你体质与我等不同。”
“没有生病。”几重言语干扰下,罗谷雨果然转移注意,不再追问关于身重的问题。到底非是女子,沉或者不沉,揶揄一二而已,无甚意义。他盘起腿,神色颇显露出苦恼,欲言,又似在顾虑什么,闭口不语。
哪怕再会读人情绪,面对恋慕之人,唐申一时间对罗谷雨沉默的原因也无从猜起。须知今晨尚且好好的,若说哪句言语令罗谷雨感到烦闷,以其直接了当性格,该当场发作,不至于隐藏至此。
一词名曰关心则乱,正正是这个道理。
所幸唐申本性理智沉着,到床沿坐下,温声劝解:“你若有烦恼,可说予我听。我虽无才,不敢妄言解忧,到底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便是无计可施,忧愁由两人分担,总比一个人独自苦闷,来得好上些许。”
“是我自己呢事情,不好烦别人。”唐申这样一说,罗谷雨的态度反而由犹豫转变成拒绝,“哩有事,去忙吧。”
若是从前,听罗谷雨明言拒绝,唐申鲜会纠缠,他知罗谷雨不喜欢旁人干涉其事务,自然要顺其性情来。况且,比起在开始就百般废唇舌劝说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唐申更愿意事后补救,因他深知人的劣根性,在未经失败以前往往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挫折以后又容易偏听偏信、依赖他人。
但此刻,他决意不被动等待。
他不知罗谷雨需要几日炼成所需之蛊,更无从猜测此人能留几时,想想年末诸般事宜,兴许有二、三个月不能与其相见,便知须得怜惜眼前光阴:“可我实在担心你。”
罗谷雨一怔:“担心我?”
“你上回出行归来,遍体鳞伤。”
“都好了。”为印证自己所言,罗谷雨抬手将前襟拉开些许,令唐申来瞧他心口。蜜色胸膛上,伤后余痕已愈合得平整,唯有较肤色稍显浅淡的白痕,昭示其曾受过伤。
……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
不动声色看一眼,唐申继续道:“这几日跋山涉水,还烦你为代樘海与唐出云之事操心,想你孤身在中原必有许多不习惯于不易……”
顿了顿,觉得相互帮助的说法着实拉远彼此距离,唐申将之抛却,果断变换说辞:“我能理解你不愿假自身之事于他人之手,我更非要干涉你,只愿了解你的心情。”
罗谷雨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唐申。
夤夜时分,他的金眸散发着与白日温暖开朗截然不同的冷光,锐利到仿佛能够探入人内心。
许多时候,唐申觉得罗谷雨的性格很难把握,无法琢磨通透。
这个人有时候冷漠残酷,譬如发现代樘海欺瞒于他后再没有同族情面可言;有时候温和坦诚,譬如雷家家宴当日对话,以及赠他梳子的举动;有时候沉默孤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如当下。
因此你不能因为罗谷雨表现出的坦诚认为他善良直爽毫无心机,不能因为其手段残酷认为他内心暴戾非是善类,不能因为其沉默认为他不好相处难以接近。
换做旁人,指不准觉得罗谷雨性情反复、喜怒无常,随后敬而远之。纵观人世,黑的趋向于黑、白的贪恋着白,罗谷雨却非善也非恶,于是叫两者所不容。
好在唐申见过的人实在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人的年纪一旦大了,阅历自然增长。阅历累积得多了,就容易接受相左意见,理解千人千面。
人并非纸面上的角色,难以话本里苍白单薄的一个词、戏台上的一段曲道尽生平。
人是活生生的,因物而喜,因物而悲,似河中流水随着堤岸地貌的改变而改变。唐申想要真正懂得这一段流水因何湍急、因何平缓,就要去触碰水底河道的起伏,以及两岸的形状。
这是他尚且无法对罗谷雨做到的。
但面对着眼前宛如探究的目光,唐申很放松。
他没有理由紧张,他此刻所言全然发自肺腑,绝无错误与破绽,纵有图谋,图谋的是一颗真心。
唐申轻声道:“你若顾虑我将你之所言传出,我可以起誓。今/**之所言,我必保密,此世间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呃,不是顾虑。”似乎从唐申言行中探出了想要的讯息,罗谷雨垂头,摸了摸鼻子,“了解我呢心情吗……从来没得人对我说过这样呢话。”
隐隐地,唐申觉得这场出于关心的对话似乎牵涉到了深层面的事情:“我……说了什么话?”
浅浅一笑,罗谷雨脸上显现回忆之色:“仙教之子不该困惑同犹豫,不该让别人知道有弱点。‘自己呢事情,自己弄清楚,不会的事情,自己去学’,我一直是被这样告诉。”
罗谷雨话完,唐申顿时完全明白了这人沉默的缘由——以他人过高的期许与目光来要求自己。
须知,如雷季泷这般生于富贵权盛之家,却选择几乎无人认可之路,同时心中一往无前的坚定之人,终究是少数。天底下大多数有物事能够继承的人,不管是钱财、地位,还是其他,往往生来便被长辈以及底下众属灌注了各式各样的期许。生长在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将灌注于己身的期许当作是自己的使命,当作“本该如此”,而忽略了从来无人生而知之,无人天生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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