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新梨·喜喜(1/2)
宵禁的朱仙驿死气沉沉,唯有巡卫手中火光穿行于街面。
五更初,爆发一轮鼠潮,大大小小灰毛耗子自各户人家蹿出,飞蛾扑火地冲击巡卫队伍,以尖牙撕咬,利爪袭击。巡卫有所提防,将武备穿戴齐整,令皮甲牢牢护住身躯,但耗子们数量之多、速度之迅捷,往往打落一群,又有一群冲上来。
跟随蓝蟒带领的队伍稍好,有身具坚硬鳞甲的蓝蟒挡在前头,对付漏网之鱼尚能稳住手脚。蓝蟒动作大开大合,自街这头滚到那头,吃了个满嘴流油的同时,身上每一片鳞甲都沾上死鼠血肉,散发着刺鼻气味。
整整半个时辰,随着蓝蟒尾巴下最后一只红眼耗子被拍瘪,鼠潮终于消停。彼时,筋疲力尽的巡卫们得以喘息,抬头四望,死鼠几乎铺满整条街道。
几乎没有人不手脚虚软,比真刀真枪同通缉犯作过一场还要疲惫,至少通缉犯是人,会累会痛也会退缩,远没有这些灰毛畜牲悍不畏死。他们踢开鼠尸,勉强清理出些许地方坐下歇息,回复体力。然而,随着休息的时间越长,大多数人发现他们力乏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无力,胃中翻滚恶心,头目晕眩。
此状况报至医馆,同样一夜未能入眠的医师们听闻后赶来查探,发现尽管巡卫穿戴了武备,鼠潮中耗子牙齿之尖利,竟将皮甲薄弱处咬开,造成伤痕,留下毒素。因为巡卫们奋力击杀鼠群,毒素已随血液扩散,不时伤者就会如同昨日市集中受伤的百姓一般,陷入发热昏迷。
一整夜,城守、衙役,加上自请来助的白鹿书院学子共数百人,非但搜寻无果,甚至全体染上鼠毒。
不幸的消息迅速传达至县衙。
辰初,天未晗。
死死盯着案上摊开的留信,坐在桌案后的袁县令一脸凝重,半晌,他用力一拍椅臂,咬牙吩咐:“来人……布置婚堂!”
下属一脸为难,低声问询:“大人,府中恐怕没有足够布置婚堂的用物……”
“速去十街八巷找东家西家的冰人问,看城中哪户正在备婚。”袁县令眸光深沉,“事急从权,你只管带人去将用物取来,难关过后,本官会亲自向他们解释。”
下属领命,又迟疑道:“大人,那祸首还要驿中人来观礼,这又当如何是好?这般诡异莫名之事,百姓不见得愿意前来,若是强迫他们,恐对大人声名不利啊!”
前来汇报鼠潮后消息的衙役亦道:“是啊大人,很快就是早市,可是外头街面上四处都是死耗子,百姓若见,岂不恐慌?”
袁县令正要开口,门外闯进来一个神色惊惶的女子,是今日来访监察御史的侍妾之一,名作芍药的。左右护卫惊,急忙来拦,可她使轻功跨到袁县令身侧,一把拽住其衣领,煞白着脸喊道:“我夫君受伤了!大夫呢?大夫在何处?”
她状若疯狂,紧紧提住袁县令两侧衣襟,直将人勒得喘不上气。左右大急,要上前解救,忽觉一阵凉风吹过,门外又飞身进来一个伶俐青年,把芍药拿住打昏,丢到地上,骂道:“要紧时候,哪里来的滋事者?”
袁县令得以喘气,认得这是自称華的青年,一边严令左右将芍药扔进牢狱中关好,一边对唐末華称谢,又急急切切:“少侠来的正好,不知道少侠可有找到祸首所寻之人?”
唐末華笑,反手指向身后,说:“不负众望,華已与其谈妥当,寻得来了!”
县衙中人纷纷望去,见得一黑衫男子步伐稳健入来,衣着利索,其眉如剑,星目俊面,神情疏冷。
拿起案上画像,来回细细对比,再相似不过。
黑衫男子的到来,无异于了结此事的曙光出现,是一整夜煎熬里唯一的好消息。袁县令面露欣然,举身而起,迎至黑衫男子面前,拱手道:“少侠如何称呼?”
黑衫男子拱手,声音凌冽:“出云。”
袁县令此言不过客套,对黑衫男子到来并无感激,更无好感。闹出这样大的祸事,他甚至在心底里责怪这黑衫男子不处理好自家事情,乱放疯狗四处咬人。然他当县令十年,深知自己如何想无关紧要,能够解决问题才是关键,他尚要依靠眼前人,于是喜怒不形于色,态度滴水不漏:“出云少侠可知事情始末了?”
“已知。”
对于鼠疫幕后之人与眼前黑衫男子间的爱恨情仇毫不关心,袁县令只在意朱仙驿中百姓性命还有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再次确认:“少侠可愿意配合我等,将祸首擒住?”
黑衫男子略微点了点头。
唐末華走过来,出言保证:“县令大人不必疑心,他定会配合劝说祸首解开鼠毒。只我们商量,祸首如此举止,上来便斥责全解必然不行,还是按照祸首要求那婚堂布置着,顺应其心意以防激怒他,再好好相谈为好。因此还累县令大人安排,令人做好埋伏,意在一举将人擒下。”
想起下属提醒的问题,袁县令求教:“实不相瞒,鼠潮方过,城中巡卫中毒者大半,已卧地难行!我今能调动之人不过五十,若是鼠潮再来一波,便是无人可用束手待毙之绝境。道中死鼠千万,寻常百姓见之只怕生恐造乱,如何敢令他们来观礼?”
唐末華与易容作唐出云的唐申闻言,眼露凝重。难怪罗谷雨出客栈以后忽然与他们分道扬镳跑开,他们虽来前也见到许多死鼠,或是选择的路途不同缘故,未见巡卫,不知到了这般地步。
比起独善其身的唐申,于夜半市集一行时唐末華曾面对过一小波鼠群,因唐门武功本走快字,当时不觉得吃力。可听罢袁县令话后,唐末華迅速意识到暗器是会被打完的,若鼠潮再来千万,己方可战之人越发的少,纵是他们最终也只能落荒而逃。
这恐怕在代樘海计划当中。
默默与师兄交换眼神,唐末華宽慰袁县令:“县令大人放宽心,江湖之事,我等会给大人一个交代。县令大人若无人可用,仍有我等,想来北少林的几位大师也不吝出手相助。”
又说:“大人若还有人手,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以免折损。布置好婚堂后,堪可派去安抚百姓,令他们呆在家中,观礼之人的事,便由我等江湖人扮样如何?”
“善甚!”
朱仙驿中的衙役与城守都是编在册中的,因公身亡一二能够说得过去,一下子损失过多,哪怕袁县令有通天手段亦掩饰不过去,需得告老还乡。听唐末華提出此建议,袁县令非但不觉被排斥,甚至笑逐颜开,迅速令左右办事。
衙役遵从袁县令之命,数人前往朱仙驿冰人处查询近来哪家要成亲、谁家备好了物件,而后上门求索。余下之人则在城中奔走,安抚察觉山雨欲来而担忧不已的百姓,勒令他们今日呆在家中不得外出。
辰时正,罗谷雨与北少林僧人,还有十几个昨夜半途加入的江湖人归来。寻常布衣与僧衣袈裟,此行都不可避免染上大量血渍,腥味让原本凝重的气氛更为沉重。好在唐末華及时上前,传达了“出云”愿意相助的消息以及擒住祸首的计划,方让众人神色稍微好转。面对唐末華建议假扮普通百姓的建议,众人表示赞同,连同北少林的僧人在内,换却扮相。
一派忙碌中,唯有黑衫男子极为安静。
他立在县衙侧廊屋檐底,环起双臂似平地筑起一道围墙,无声抗拒他人的好奇与探视,犹如寒冬枝头眺望不知名远方的孤傲黑鸦。
为擒代樘海,罗谷雨没有带自家宠物以免暴露,瞧黑衫男子所在,抬脚走过去。刚近五步范围,黑衫男子敏锐地侧脸看来,黑眸为警惕所封,哪怕经过刻意的掩饰,仍然隐隐约约流露出充满恶意的无端猜测。
如若没有亲眼目睹这“出云”自唐申屋中出来,无论外貌,言语,还是神态,罗谷雨都分辨不出眼前人与真正的唐出云有何区别。他朝左右望罢一圈,确认没有人留意他们后,低声道:“……申?”
在只有罗谷雨看得到的角度,“出云”眼神化冻,露出一个疑问的眸色。
十分不合时宜的,罗谷雨回忆起年幼时候,寨中老人时常夸牵住他衣角跟在后头的罗白露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最常用的词是“跟会说话一样”。可他觉得罗白露太过调皮,眼里除了娇气,哪里有甚么会说话的模样,这个形容应当用在眼前人身上。
至少他在遇到唐申以前,没见过哪个人能够这样精准地用眼神传达情绪。
“真像。”从人左侧走到右侧,发现不必再略微抬头便能与眼前人对视,罗谷雨颇有感慨,“啷个做到呢?”
披着唐出云的皮子,唐申目露尴尬。
以这种姿态站在罗谷雨面前,唐申实在不自在,更不想谈论与此有关的事情以免引得人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惑,故此以唐出云声音,悄然道:“果真像?代樘海可会认出?”
听声音竟也一模一样,罗谷雨又把人看了一遍,摇头答:“我见不得哪里不同,等一会儿,我把蛊香燃起,断了他知觉。”
唐申又说:“他信上留言,似乎并未说何时会前来。”
罗谷雨想了想,沉吟:“我那习惯,结亲在正午,越热闹越好。他可能正午来,可能过后来,说不好。”
两人悄悄聊了阵子,为防引起猜疑破坏计划,不时分别。
随着时间推进,午时过阵子,婚堂已彻底布置妥当。
得望衙门正堂内外,屋梁悬红绸,门窗贴双喜,红蜡竖堂中。
袁县令依留信中所言,作为证婚者坐于上首,充作长辈。新郎红袍加身,立下首,沉沉无语。
前来援助的江湖人与北少林僧人都各自做了打扮,卸甲戴帽,将长的兵刃藏在座位底下,短的兵刃揣在怀里。二十多人聚在一处,假意言语,除却眉宇间的肃杀以及不时探向兵器的手,真个似寻常百姓。无妄之灾令每个人心中都烧着一把火,这把火将他们心底烧得一片冰凉,凝成杀意。
明日当空,满目绯色,鼠尸腐败的臭味隐隐从大敞的府衙大门前的街道上传入来。
无鼓乐唢呐,亦无冰人唱喜。渐渐的,连充作宾客之人,都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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