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彩狂埃·天涯（1/2）
朱仙驿一家普通的客栈，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仰卧床笫间的秀气青年眼皮轻颤，自万籁长夜中苏醒。望着身处的陌生之地，他一脸懵然，仔细回忆，隐隐记得好像昏迷之前自己掺合进了什么大事之中，受了危及性命、甚至导致本命蛊破碎的伤。
脑袋微微有些作痛，青年抬手轻揉。借屋外的光，他发现自己自袖中伸出来的手，皮肤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灰白，从指缝滑落的头发，更是如同雪一样。他吃了一惊，又觉得本命蛊破碎他小命没丢已经是极其侥幸，随后越想越荒谬。
自己一个身手平平无奇的大夫，中原话流畅后的这些年来本本分分四处行走行医，偶尔当个掮客和江湖人打打交道而已。昏迷前到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会膨胀到以为自己了不得，学旁人干起大事来了？
暗自摇头嘲笑一番自己，青年爬起身，活动活动睡得软麻的手脚。搜寻一圈，他在桌上找到了疑似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套白底青衫换上。翻了翻包袱里的物件，银两和银饰都没有丢，青年松了口气，默默感谢那个将他送回来的好心人。
他去镜台旁照自己样子，不死心地凑近去扒开发根来看，前前后后确认好几遍满头确实都是白发、一丁点变黑的迹象没有，才不得不泄气地坐下。哪怕蛊医的本命蛊很少交流，感觉不到那个相伴半生的蛊虫存在，怅然感充盈了青年整片胸膛。等他从这种无法抑制的空虚和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镜子里，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抱、抱歉……”
手忙脚乱擦掉脸上的累，青年窘迫地站起，转身面向身后人，问：“请问您便是带我回来的好心人吗？”
同时他打量这人，发现是一个年级偏小的黑衣青年，身姿挺拔，模样俊朗，但是身上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黑衣青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种眼神让青年感觉十分不自在，他想到自己一头刺目白发，决定待会儿就去买一块髻布将头发全部裹住，嘴里感激道：“我叫龙海，不知道恩人姓名？”
说着又觉得干说实在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龙海绕到桌边，从包袱里翻出钱袋。打开钱袋时，他惊讶地发现自个钱袋里头不知为何多出许多他记忆中没有银票，想不明白不去多想，他将其中过半银钱取出，来到黑衣青年身侧，奉上银票，诚恳道：“在**无长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小谢礼不足挂齿，请恩人笑纳。”
黑衣青年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摇摇头，将银票塞回他手里，同时道：“你自己保重。”
说罢，黑衣青年雷厉风行，转身即走。
“哎……哎！等等！”
龙海一愣，连忙追出，到了客栈大堂，却已经不见了黑衣青年的身影。
这人何以走得好生快？
心生郁闷，龙海拉住一旁擦拭柜台的客栈小二，问道：“小二哥，请问你可见到方才那位瘦高的黑衣男子？”
“自是看到了……”小二扭头说着，瞧到龙海白发，恍然，“这都快两天了，客人您终于醒啦！”
自己昏迷了两天？愣了愣，揉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一些血腥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龙海下意识问：“我昏迷这两天，可有……什么事情吗？”
“别提了，两日前忽然爆发鼠潮，大大小小的耗子到处都是，现在街面上还有没有清理干净的鼠尸呢！哎哟，还好不是在夏天，否则真要臭死。”小二拍着大腿，说，“前几日那些耗子还咬人，多脏啊，不少人都病了，好在城里医馆大夫很快就找到了应对方法。对了，客人您也是被鼠群所伤吧，感觉可还好？”
感觉自己与此事相关，龙海猜测自己可能是一时脑热，从扬州中原老大夫们那里学来的济世毛病犯了，自不量力去寻找幕后黑手才受的伤。想那能够造成一城鼠潮的会是何等能人，在心中又唾弃一遍不自量力的小小蛊医自己，龙海道：“我现在已觉大好了，感谢小二哥关心。只不知方才离去那黑衣男子，他是何人？”
“哎，奇怪，那黑衣的客人不是客人您的朋友吗？”小二郁闷，“不会吧，二日前正是那位黑衣客人将您带到客栈里来，感情原来您不认识他？”
龙海苦笑：“我若识得他那就好，他应是看我被鼠群所伤后，救助于我的好心人。我方才正要谢他呢，他却转身走了，我连他姓名都未知晓，还想着要报答他呢。”
“哦，原来如此，这个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店小二颔首，想了想，“我也不晓得，那位黑衣客人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谈及自己，不过……我猜他是蜀中人。”
“小二哥此话怎讲？”
“嗐，昨儿那位客人问我哪里有钱庄，张口说的是‘喇里’，我一听，可不就是蜀中口音嘛！”
离去的黑衣青年，除了唐出云再无二人。
遵循承诺，他回到悦来客栈。
来到罗谷雨房中，人正在与唐申交谈。
唐申问：“心情可好些了？”
苗人眯着金眼睛懒洋洋靠在椅子里：“还行吧。”
二日来，鼠疫已告一段落，止剩街头巷尾的鼠尸需要处理干净。路唯明似乎因某事大病一场，请大夫来看妥以后，与朱仙驿袁县令达成共识，袁县令为路唯明隐藏大病的原因，路唯明则为袁县令隐瞒朱仙驿鼠疫一事，对上对下将其淡化轻写。北少林本与这两方有事要谈，见状虽未置喙，却早早结束相谈，在鼠疫后第二日下午便离去。白鹿书院的书生亦如此，借口书院节考将至，躲起清闲，据闻季考题目便是鼠疫与如何看待欺上瞒下一事。
唐末華在得知路唯明醒来后迅速溜之大吉，两日以来，趁乱况未完全恢复，唐申出没城中四处，假借援助暗记地形。他还撞见了前些日子于书斋中遇见的年长学士，与其并行，降低自身可疑，于二日中绘得朱仙驿大致地形。
见唐出云回来的这般快，罗谷雨问：“他醒了？”
唐出云淡淡回道：“你可以安心，我不会再去见他。”
这两日唐出云是怎样照料代樘海，罗谷雨其实看在眼中，但以他个人感观而言，与其说叹情深，倒不如说觉得更似补偿……可若什么迟来的补偿都能被接受，世上哪里还会有怨怼？
与唐出云无话可谈，罗谷雨颔首后，伸手拨弄怀中白蠎。
唐出云便转头看向唐申：“你的条件我应了，我会独自完成任务，希望你亦如你所言，对此事保密。”
“自然。你可安心，透露你之事情，对我无甚好处。”唐申回道，“我已将朱仙驿大致地形画下，离开前全数放置你桌头。”
不再言语，一如来时，唐出云沉默着扭身离去。
二人对话罗谷雨听在耳中，他一把将企图从自己膝头逃向唐申的白蠎揪住，奇道：“哩们说呢甚么？申哩要离开到哪里？”
早已做下决定，提起时，觉自己仿佛邀功，仍有赧意油然而生，唐申道：“方历鼠疫，朱仙驿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平静。唐出云欲让我为他隐瞒他之私事，因此我与他相约，接下来事情由他独自完成。至于去何处……”
抬眼轻瞧金眼睛苗人，迅速垂下，唐申接道：“我思索年关杂事多，尤其北方绿林山莽横行，愿请与你同往洛州。”
罗谷雨闻言怔住，半响未有说话，只把身侧人细细盯住。
心中暗道，这世间，莫非真的有人能够读心阅念？
二日来，除了代樘海之事勾起关于风长晴的回忆，两者异曲同工的悲凉结局令罗谷雨心情不佳外，更多是旧日踟蹰卷土重来。甚至于两名同族的下场让罗谷雨心中隐隐有不妙预感，似乎自己此行，也会落个同样的结果。于是罗谷雨偶有在想，若唐申能够伴他同去，旁的也不必，每日只消与他说话，谈谈中原江湖，这前路便不会再煎熬无趣。
后又笑自己贪心作怪，熬住了十来年闭口沉默独自炼蛊的寂寞，却耐不住分离。
此刻耳闻眼前人话语，两日来烦乱思绪一扫而空，罗谷雨忍不住一笑，得偿如愿之余，半是无奈地感慨：“哩为甚么能对我这样好。”
却是无法知晓，为的正是他露出无忧笑颜时，眸中片片碎金折出的万光千辉。
默不作声地各自将脱缰的心绪按住，两人开始商议何时离去，往哪个方向。
鼠疫一事在引得混乱的同时，也祸害了百姓储室粮仓与灶房，导致许多商铺关门修整，因此两人都无意在朱仙驿作过多停留。当日午后，趁天色仍暖，他们便收拾行囊，辞别客栈掌柜，准备离开此地。
马棚中，修整了好些日子的白马，又膘满足健马蹄轻。它昂首挺胸摇头摆尾，明亮大眼睛斜睨浑身银饰的苗人，鼻中轻哼，似是大放“此回定驼你十个来回都不见喘的”之词。
轻拍白马脖子，为白马顺鬃毛，唐申回头与罗谷雨说：“若从长远考虑，骑马虽不能跋山涉水，到底节省气力，你可仔细考虑考虑，寻一匹代步。可惜市集之乱后，朱仙驿中再无贩马处，想要买马，须得到下一处集市去。此处到洛州，大约两日路程，途中或有马市，你若愿意，可去一观。”
唐申倒不是在意二人共骑，只是两个大男人加上行囊着实有些重量，纵白马身强体健，也颇损脚力。再者，他不在意，旁人眼光终究会带怪异，与其罗谷雨以后察觉古怪询问，倒不如他现在提出，没那么被动。
对白马挑衅目光，罗谷雨挑眉回视，与唐申说：“好，今天让我试试？”
白马毛茸茸的短耳朵一抖，听罢连忙左右摆头，唐申视若无睹将之按住，欣然应允：“可。”
细心地将鞍辔调整一遍，唐申送人上马，白马不甚自在地来回前后踱步，长脸拉得更长，不情不愿。御马经验仅有寥寥一二，感觉颠簸，罗谷雨下意识圈紧马腹，白马顿时更不适应，哼唧一声，竟原地跳了一跳。
“听话。”好在唐申仍牵着缰绳，当下拍着白马额头安抚，制住其动作，与罗谷雨说，“你可将腿放松，搭在脚蹬上即可，它在适应你的重量及平衡。”
许是习惯盘腿而坐，很早前唐申便察觉罗谷雨略有些含胸，下盘稳而敏捷，故此常给人山君姿态的错觉。只骑马时，上身平衡会因此偏前，白马自然会不习惯。
为安抚烦躁的坐骑，唐申上马坐在罗谷雨身后，将这人的腰扶直，指导道：“以小腿轻拍马腹，它便会前行。左右曳辔，则是改变方向。往后拉辔，是令其止步。切记莫要太过着急，慢慢地来。”
罗谷雨应一声，兴致勃勃驱马向前，沿路慢行，步出朱仙驿。
这人学的也快，半日后便能驾马又跑又跳，白马从老大不愿意渐渐到懒懒散散，随这人去。仔细想想，蛊师连虫子都能驯，何况本就颇通人性的马？
时过大雪，天色越发晚的早了。
因练习马术耽误时间，两人终究还是没能按照原本计划，未能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抵达下一个落脚点。身处山林，前后不间同路人，他们寻到平坦处作休息，一路暗中跟随的蓝蟒趁此游出来，露个脸，顺带丢**躯里卷着的黑麂。
省去搜寻肉食的功夫，二人升起篝火，预备凑合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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