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彩狂埃·忿懥(1/2)
驰一刻半,至山南马场。
马场甚辽,过关隘卫者,见枯黄草场,马栏马厩百余。
罗谷雨初至,尚未下马,数十条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上前来,手持刀剑,将他包围。为首者虎背熊腰,双臂健壮可跑马,杵着一柄金环大刀,阴森森笑道:“原来是有客人到访,实在不胜荣幸,主人尚有事务不便,差我等前来迎接。客人初来乍到,必对我马场独到之处心存疑惑,不过无需心急,我等定代主人家领客人好好赏看。还请客人下马,行囊之类无须担心,自会替客人保管。”
此话阴阳怪气,说话之人不怀好意,必是落入了狼窝无疑。然,罗谷雨毫无惊惶色下马,淡然姿态让马场打手侧目,气势上便输了不止一筹。
打手头子见状,浓眉间流露出星点疑惑与忌惮,那薪火帮的人早早躲到一旁,此刻凑上前与打手头子说:“熊大哥千万莫给他装模作样蒙骗了去,一个无权无势的苗人而已,虽然少见但又不是不曾见过,难道每个苗人都会下那什么蛊虫不成,能顶什么事?他手头是有点本事,可进了咱们的门,还不是任咱们搓圆捏扁?”
“哦?”打手头子虽打心眼里看不起薪火帮这群流子的微末本领,听眼前苗人能以一当十条壮年汉子,知不寻常,问,“他是什么本事?”
打手头子名叫熊勇,生来力大,尚是束发之时便能只手斗倒青牛,为白爷爱将,本地人无不识他威名。薪火帮的人对他恭敬不已,无问不答:“也算不得什么大本事,不过仗着力气稍大掰断小弟一把钢刃罢了,比起熊哥您可差得远了。”
“你们那些算甚么钢刃,村口老王头那处打的吧?老王头最爱偷工减料,拿劣铁充作好铁,来个稍微懂武的人都能一折就断。”话虽如此说着,深知终究是要有点真材实料才能手断钢铁,打手头子熊勇登时对眼前青年起了点兴趣,再拿眼瞧其身姿挺拔臂膀结实,又浓眉大眼眼神炯炯,心中起了收个下属的想法。
如此,熊勇面上凶色稍减,心里改了打算,先对自家手下使一个眼色,然后赶苍蝇一般挥开薪火帮人:“行了,你们自去门房呆着,待白爷看过,不会少了你们的奖赏。”
三看罗谷雨没有佩戴武器,腰间只别了两把笛子,又衣衫单薄不似能够藏兵器的样子,熊勇便省去了缴械搜身,把手往马栏处一引:“小兄弟请。”
秋色萧萧,步行阵子,他们才从马场入口处走到马厩。
马厩内部宽敞明亮,中间走道,左右是马房。马房以木栏杆隔成间,一间长宽一丈有余,却只有一匹马居住其中。马房地面干净整洁,食槽被马料填得极满,其中马匹无不眼睛大而明亮,皮毛柔顺,十分肥壮,一看便知被喂养的极好。
熊勇道:“我家主人,家中世代养马,传到他处已是第四代,种头乃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旁的地方莫说见着,恐怕连宝马汗毛都不曾见过。每一匹马都受精心照料,又由最好的驯马师自马驹开始驯养,温驯亲人,可日行千里,都城洛州许多名门贵人都指名我家供马,并且赞口不绝!”
熊勇指住食槽,话中有话:“这些马喂的草料无不是上好的,秋时用细细翻晒的干草佐以豆渣,搭配马场西侧枣林里结的枣果,夏时喂稻,予各种季果。水槽里的水乃是每日从山顶清泉挑的新水,每间马房一日清扫两次,确保不生蝇虫,每七日清洗一次,令其不生虫蚤。连这顶蓬也都是好木料子搭成,秋不漏风、夏不漏雨,温暖舒适。”
罗谷雨似笑非笑,道:“这么说,哩家主人,一定很富有。”
伸出五根手指,熊勇看向苗人青年:“一匹马绝无低于五百两的……嘿,五百两银子,一般人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多的,可对主人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一个高兴,随手就赏了我们这些下人。本地的人,哪个不以为白爷做事为荣?走出去寻乐子,旁人一听唷是给白爷办事的,谁敢不恭恭敬敬?就连那些水灵灵的姑娘听闻,一分钱都不要贴上来的也大有人在!但凡有大事,通通要白爷和咱们拿主意!”
似乎没有听懂熊勇言下之意,罗谷雨问:“莫非没得便宜?”
本是打算以利为诱、以势作压,让苗人青年清楚自家马场有多富裕,可青年竟丝毫无动心模样,令熊勇暗道此人实在不识抬举,语气一下变冷:“便宜的自然也有,生意人总要满足各方需求,只不过嘛……”
冷笑两声,熊勇一声不吭,带着罗谷雨往马厩深处走。
越往深处,马厩一改明亮干净,渐渐阴暗肮脏,更有难言的臭味传来,逐渐浓郁。待能目触马厩尽头时,余左右共十间马房,三面倶是石墙,木栏杆换成石栏杆,地面一角布满秽物,食槽一侧堆满散发着馊味的潲水、一侧是混浊发黄的脏水。
熊勇冷哼:“一分钱一分货,想要便宜的也有,都是野地里来的不良种,不晓得爹娘,没个来处去处,两根骨自诩豪气,半桶水腹中当鼓。”
透过栏杆看到马房内“不良马”时,罗谷雨眼瞳微微一缩。
入目却哪里有马,是一个个双手双脚被枷锁铐住的人!
每间丈长宽的马房里,都关着不少于二十个人,十间马房,便有不下二百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目被尘土污垢覆盖,有些人的裤腿与袖管空荡,有些人失了手指眼耳,有些人浑身骇人的、皮肉外翻的伤痕。他们神情麻木,却在听闻熊勇声音以后齐刷刷看来,瞳仁深处有炙焰燃烧,将双眼照的极亮。
在右侧倒数第三间马房中,一个同样布衣邋遢但身上并无伤痕的青年看到罗谷雨,脸上满满都是惊讶。
无视瓮中鳖仇恨的眼神,嗤笑一声,熊勇说:“白爷最恶这等劣马,喂它们些泔水拉飒得了,不服管教就拿铁鞭来打。呵呵,不知道客人可听闻过活叫驴?”
罗谷雨道:“没有。”
“所谓活叫驴,便是将活驴牵到一处,拿绳索捆住四肢。然后在一旁煮一锅滚烫的水,想吃那一处,就拿开水往驴身上浇,浇熟了就片成片放到盘中,点上蘸酱享用。左右这些劣马也无甚用途,白爷便把这活叫驴的吃法搬到马上,你猜怎么,竟格外鲜美可口!”抬手比划着,熊勇脸上笑意越发毒辣凶狠,“哈哈哈,听到这里,不知道你是想要良种马,还是要这不良马?”
毫不掩饰脸上厌恶,罗谷雨冷冷道:“我可没钱。”
“没钱?那看来你是要不良马了!”熊勇把手一挥,数十条汉子铸成铜墙铁壁将罗谷雨后路严严实实堵住,手里刀刃纷纷竖起。他狞笑着打量罗谷雨身上银饰,说:“臭小子,如果不想被剁成肉酱,劝你识相不要反抗,还能苟活几日!还有,把你身上银饰都给老子拿下来,他娘的,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把这么多银子穿在身上的!”
罗谷雨沉默不言,将手足上银镯等物都摘下来,任熊勇取走。
他举止如此配合,似是吓破了胆,熊勇原本心头关于苗人会下蛊虫的一点阴影全数消散,掂着手中沉甸甸亮闪闪的银子,塞入怀中装个鼓囊囊,大失所望,骂道:“听闻你力气甚大,老子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原来是个孬种!真是煞风景,来人,拿最重的那副镣铐给他戴上!”
熊勇手下应声,将挂在墙上两副精钢镣铐取下来,镣铐上每道铁索都有拇指粗,加起来十斤重,将罗谷雨手脚栓住。末了,他们打开一间马房,将人推搡进去,肆意嘲笑喧闹,期间罗谷雨仍然丝毫没有反抗。
索然无味,熊勇挥挥手,带着一众汉子离去。
待这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被关在右侧倒数第三间马房里的青年跑到栏杆边,对罗谷雨喊:“可是罗公子当面?”
听得熟悉声音,罗谷雨便知自己猜得不错,这确确实实是数个月不见的师天徒。他走到栏杆旁,想起第一次见师天徒,这人也是被关在牢房里,回道:“是我,哩怎么……又弄得这个样子?”
“唉,说来惭愧。”师天徒叹气,似是对身陷囹圄习以为常,以至于神色坦然,“我那日在街上遇见一位可怜姑娘崴了脚,便将她送回她家,聊的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一群凶人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拿住了。”
与师天徒同一间马房内,一个模样寻常但是稍显齐整青年突然怨恨道:“什么可怜姑娘,我们都被骗了!这里的人都是恶鬼!我与师兄也是一时看她可怜,结果……师兄就这样丢了性命……师父找不到我们一定很着急,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何再培养徒弟侍奉膝前……”
青年呜呜哭起来。
马房中愁云遍布,青年的哭声引得许多人悲从中来落泪,不知是哪间马房里,有人哑着嗓子悲鸣:“我们这些无门无派的散侠,本就是生如草芥,死在哪里不是死?可我恨啊,一时色迷心窍也好,一时善心作祟也罢,何至于死?同样生而为人,苍天为何如此薄待我们,连一线生机都要吝啬?”
看众人悲戚不能抑,师天徒长叹一声:“唉……罗公子你又是何以落到眼下地步?”
“我也是偶然,发现哩折扇。”自衣襟里掏出墨竹折扇对师天徒晃了晃,罗谷雨说,“哩教我中原话,想到哩被抓,我不能不来救。”
哭泣的青年惨笑:“救?要怎么救?在场哪个不是懂武功的人,但你可晓得你方才所见数十人,不过是这马场守卫的十分之一!我们现在各个被铐上锁链,没有钥匙根本取不下来,吃的是猪食污水,不少更是病痛在身……你自己也身陷龙潭虎穴,怎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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